见到虞惊霜,他脸上那份紧绷的威严才稍稍柔和了些许。
“你来了。”他走下御座,亲自为她赐座,微微一笑道:“那日大梁一别,朕就知道你我二人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两人寒暄了几句,虞惊霜便直奔主题,她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见所闻,只是状似不经意地道:“陛下,我这几日在城中闲逛,发现了一件奇事,城中似乎……正流行着一种奇特的熏香,不知陛下近日才回上燕可曾听闻?”
曾经在大梁时,卫承就与她一同见识过由一梦黄粱引起的灾祸,虞惊霜就不信,这人不明白一梦黄粱的恐怖之处后,还能放任它在上燕横行。
听到她直接了当地说起这话,卫承为她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虞惊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苦笑了一下。
“朕……岂会不知?”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脸上是与他年纪不符的疲惫与无奈,“否则你以为,朕大费周章去大梁干什么?”
他挥退了左右,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朕去大梁,本来就是因为得知一梦黄粱发源于那里,才想着前去寻找线索,抑制这东西的。”
卫承长长地出了口气,语气里暗带恨意:“此香不知从何时起,便在上燕的权贵之中流传开来。朕……下过数道禁令,可根本无济于事。”
他指了指殿外那片金碧辉煌的宫宇,眼中是深沉的痛心与无力,“他们,早已被这香蛀空了骨头,也蛀空了整个上燕的根基。”
虞惊霜的心随着卫承的讲述慢慢沉了下去。
“此事,与曾经的西郡太守林啸脱不了干系。”她沉声道,“我怀疑,兰乘渊当年也是被他所欺所害……他是沉t光族的后人,而沉光花就是制成一梦黄粱的原料,沉光族人曾经种植着这种魔花,使得骨血也深受其影响。当年林啸便是以此为由,骗他离开了我,后来似乎又囚禁了他。”
她将从妹妹那里听来的隐情告知了卫承。
卫承听完,脸上的苦笑愈发地深了。
“你说的,朕也猜到了几分。”他叹了口气,眼中是深深的无力感,道:“可如今,那林啸,早已不是一个区区的西郡太守了。他靠着贩卖这‘一梦黄梁’,早已将朝中大半的权贵都控制在了手中。朕……朕虽是天子,可很多时候,亦是……无能为力。”
他转过头,看向虞惊霜,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帝王的、算计的光芒。
“虞惊霜,”他一字一句,叫着她的全名,“你素来聪慧,手段过人,你既然来到了上燕……能不能,帮帮朕?”
第99章 第99章
随着卫承问话出口,虞惊霜的脸色冷了下来,默了一瞬,她淡淡道:“若我说不愿呢?”
卫承盯着她,虞惊霜转过脸道:“我只是回来探亲的,迟早还要回大梁。我已经离开这里十年了,什么都不了解,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帮你多少?”
“更何况,”她长长出了口气,觉得有点好笑,说:“我现在的身份很尴尬,你堂堂一个皇帝,手下随便拎出来个人就能为你办事,怎么就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了?”
听着她说,卫承的脸色阴沉如水,那点伪装的稚嫩瞬间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沉凝与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久久沉默后,他略带苦涩的声音响起:“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
“正如你所说,从朕登基至今,三年来,这‘一梦黄粱’便如跗骨之蛆,悄然无息地在上燕蔓延开来,可朕虽是天子,很多时候却也只是个……傀儡罢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华美的屏风,精致的香炉,每一处都透着帝王家的富贵与奢靡,可在这份繁华之下,却隐隐流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
“你不是好奇过,先帝有那么多子女,最后却是最年轻的我登基吗?”
卫承看向虞惊霜,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道:“当时我告诉你,是因为其它人都死了,没错,他们都死于一梦黄粱。我的几位叔伯,甚至连亲舅父,都已……都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卫承的声音淡淡的,“而我是直接从皇爷爷手中接过皇位的……我爹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子,等了四十几年的龙椅,眼看着皇爷爷灯尽油枯,可他却只差了一步,死在了皇爷爷前头,便宜了我这个儿子。”
虞惊霜慢慢睁大了眼睛,脑海中的思绪一片混乱,努力梳理着卫承口中的话。
而卫承还在慢慢诉说着:“朕不是没有想过强硬镇压,可那些人,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痛苦地闭了闭眼,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感,“他们为了得到香,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背叛自己的亲人。朕若强行镇压,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动乱,甚至……甚至整个上燕,都会因此而动摇国本。”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茶盏冰凉的杯沿,低声道:“你离开上燕的这些年,这里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若非当年五叔相助,恐怕朕也早已与那些死在香下的短命鬼一样了……”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可虞惊霜却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太子因“一梦黄粱”而死,卫承在卫瑎的帮助下才得以幸存,并最终登基为帝,可这帝位,却如同一座被架空的虚位,任由“一梦黄粱”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上燕。
“所以你如今,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傀儡皇帝。”虞惊霜的声音很淡,她能看到卫承那份光鲜背后的无奈与悲哀,可还是打算拒绝:“可是陛下,这些上燕的争斗与我无关……我不年轻了,又一身病痛,我此番回京,只想了结自己的一桩心结,其余的……”
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轻轻拍拍卫承的肩,道:“我真的无能为力。”
她转身欲走,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得卫承的脸格外苍白。
他紧紧地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屈辱,只觉得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却被一个女子如此轻蔑地拒绝,这让他心底的傲气与自尊,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可他知道,虞惊霜说得没错,她没有理由帮他。
“等等!”
卫承站起身叫住了虞惊霜,他抿了抿唇,沉声道:“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帮我解决这件事了。”
虞惊霜疑惑地看着卫承,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接下来的话,她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也是他敢于向她摊牌的底气。
“虞惊霜,我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吸食过‘一梦黄粱’却没有上瘾的人。”
卫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朕要你,和你妹妹虞晞,帮朕救治那些被‘一梦黄粱’所害的人。你有特殊的体质,又有大梁在背后支持,而你妹妹是南地医派的佼佼者,两两结合,才有可能抑制住这股靡香之风。”
他没有说下去,可未尽之语却已然将他内心的大胆想法暴露无遗。
虞惊霜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猛地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卫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怒火。
一瞬间,当年兰乘渊那荒唐的误会、林啸利用沉光一族血脉制香的罪行、上燕街头那些吸食迷香不能自拔的人群……种种场景涌上脑海。
原来这就是卫承的目的,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要去大梁“偶遇”她的原因——这小兔崽子是想要利用她来解毒?
这简直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她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看向卫承道:“你一个一国之君,却想着用这种荒谬的法子来解毒?这话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更何况,你以为你将我骗到宫中,就能威胁到我吗?”
卫瑎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朕当然知道没办法用囚禁来威胁……可是你身后有大梁,你妹妹呢?你的爹娘呢?他们可一直留在上燕!”
虞惊霜狠狠瞪向他,卫承狼狈地扭过脸,声音却一样的坚定:“总之,这个忙你必须帮我!你能控制住当年在大梁死灰复燃的一梦黄粱,如今也一定有办法助我上燕一力,否则,即使上燕亡于我手,我也会带着你一起!”
“否则,以你的才能,朕也不敢放你回大梁。”卫承的声音此刻已变得阴沉,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他知道虞惊霜最在乎的,无非就是她在大梁的那份自由与安稳,此刻以她无法回大梁为要挟,便是要彻底斩断她所有的退路,让她不得不为他所用。
虞惊霜霎时间腾起一股强烈的怒火。
她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威胁,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
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威胁的目光,她莫名想起了远在他乡的明衡,虽然有时也调皮捣蛋,可最终却也只是缠着她撒娇,从未真正敢肆意妄为,更别提这么离谱的想法!
也怪她,瞧着卫承与明衡差不多大,就在心里将二者一同看待,却放松了警惕——不过,就算她再怎么料事如神,都不会想到,眼前的少年天子,竟然能这么疯狂、这么耍赖?!
她明面上的身份可还包括大梁使者呢!就这么打算将她扣下、不完成差事就不让回去?
卫承这小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卫瑎啊卫瑎,你自己疯也就算了,怎么教出来的小孩也这么癫?
那一瞬间,虞惊霜真想破口大骂,可环顾四周一圈,她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反正也是要去找林啸算账的,自己去,和接过皇命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卫承……至少在处理林啸这一方面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慢慢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然而,面上却不显,以免卫承再生事端,故而,虞惊霜只是冷笑一声,目光却平静得可怕,审视着卫承道:“你确定,这件事你只想让我来帮你?帮完后就放我安全回去?”
卫承见她态度有所松动,不免有些兴奋起来,沉声道:“朕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虞惊霜知道,卫承此举并非全然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已无路可退,所以才敢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她的身上。
巧了,以她的想法,要解决上燕的问题,就需要卫承这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好。”
虞惊霜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既然如此,我答应你。但是……”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卫t承的眼眸,“我也有要求,接下来不论京畿发生什么事、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就行了。”
“还有,一梦黄粱的幕后之人,也就是林啸此人,我会亲手解决。是死是生,你无须过问,也无须插手。”
虞惊霜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解决这些迷香后,上燕会有怎样的乱局,你的朝堂纷争等等,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帮你。”
她的语气强势,斩钉截铁,卫承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与挣扎,半晌,“好……”他最终还是咬着牙,从喉咙间挤出了一个字,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虞惊霜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走去,殿门在其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
待虞惊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殿内屏风后,一道熟悉而阴沉的身影缓缓走出。
他身着一袭玄色暗纹的锦袍,面容清瘦,眼尾处那一抹惯常的殷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
正是卫瑎。
他的目光幽深而冰冷,丝毫没有因为虞惊霜的离去而有丝毫波动,只是静静地走到卫承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卫承的肩膀。
“五叔……”卫承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你果然没猜错。她真的……不会对‘一梦黄粱’上瘾。”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而且,只要用她的家人威胁她,她就会出手。”
卫瑎并没有理会卫承那份复杂的神情与心理活动,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只是缓缓地将手收回,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袍上摩挲,眼神中此刻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阴沉与嫉恨。
“方才你不该同意将林啸交由她处理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阴鸷的寒意。
卫承看向他,有些疑惑:“这个人日后还有什么用吗?”
他一摊手道:“我是觉得,等虞惊霜将一梦黄粱根除后,此人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不如当个顺手人请送予虞惊霜,哄她为我们尽心做事。”
听了卫承的话,卫瑎死气沉沉的眼神中起了一丝波动,他握拳抵着唇,低低的咳了几声,才沙哑着嗓子道:“她要林啸的处置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卫承皱眉,摇了摇头。
卫瑎恨恨道:“……因为兰乘渊。”
他的语气变得古怪而压抑,“当年林啸骗了兰乘渊,又将他囚禁在地牢里做药人,那家伙受了不少折磨,虞惊霜这是想为他报仇呢。”
卫瑎低低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背叛了她,可是只要受点苦,装个可怜,她就原谅他了,还想着去帮他报仇……霜霜啊,真可爱,也真的……可恨。”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眼,卫瑎的语气变得阴狠。
“同样是很久之后才找到了她,可她没有赶走兰乘渊……可为什么当初要赶走我?”卫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与不甘,强烈的嫉妒从胸口喷薄而出,蛰得他痛苦不堪。
他想到很多年前,他曾亲手将虞惊霜推开,他曾以为那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可如今看来,那份惩罚,最终却都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为什么?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原谅兰乘渊,却不能原谅他?为什么她可以容忍兰乘渊那份虚假的忠诚,却不能容忍他那份迟来的真心?
卫瑎的眼中此刻只有嫉妒与怨恨。
他无法接受,虞惊霜可以原谅所有的人,却唯独不能原谅他。
而兰乘渊那个卑贱的奴隶,那个曾经欺骗她的懦夫,竟然可以再度回到她的身边,甚至可以让虞惊霜为了他,再专门回到上燕。
思绪流转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看向殿外,仿佛要穿透层层宫墙,直视虞惊霜此刻的身影。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满满的怨毒与狠戾,“虞惊霜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谁,都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五叔……你想做什么?”卫承皱着眉,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