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在这些年大梁官兵的搜查追捕下活下来的?
是不是遇到了认出他身份的坏人,才留下了那么对伤疤、失去了记忆到处流浪?
虞惊霜不忍去细想。
见她面色冷淡地迈步准备离开,蒋老将军沉默,低声叹息道:
“既然你非要护他……那你就藏好了他。回到京畿,一定会有更多人能认出他的身份。”
虞惊霜垂下眼睫,她神情淡淡,却坚定异常:“我会的。”
……
虞惊霜慢慢踱步,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掀开帘子时,小狗正围着一张毛毡,逗弄那只小野狗崽。
他趴在木凳上,呲牙咧嘴地与地上蹦跳的小狗崽对视,当狗崽冲上来时,他就故意使坏,伸手翻人家一个跟头。
虞惊霜靠在营帐门处看他,轻微的响动声传去,小狗敏锐地回头,看见是虞惊霜,他的眼神顿时亮了,脸上飞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放下狗崽就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霜!肉干,我翻过来了……”
他的笑容灿烂而明媚,仿佛全天下最甜蜜的蜜糖都融化在他棕金色的眼眸中一样,晦暗的阴霾天和虞惊霜低落的心情,都因为他毫不设防的笑微微一亮。
虞惊霜看着他忙前忙后,欢快地围着她转,又t解大氅又为她脱靴的傻模样,欲要问出口的话又咽回了肚中。
算了,反正他已经把往事都忘记了,何必非要他想起痛苦回忆呢?
……
在之后的日子里,两人度过了一段轻松闲适的时日。
每日清晨,两人一起去捡拾木柴,虞惊霜将那些细长的木枝捆好,小狗自告奋勇背着它。
回到营帐,他会把保存晾制的马肉干摘下来,放入稞米中煮成肉粥,摆在案上,等热气缓缓消散,虞惊霜办完公务一回来,便可以喝到适口温热的肉粥。
行军渐久,春日姗姗来迟。
雪原中的积雪慢慢消融,军队开始行进,每日的路线规划,则需要虞惊霜跟着蒋老将军和军师一起制定。
当她前去军师营帐中时,小狗就独自去附近雪原上,捉小鸟雀、采摘小菌菇,摘些奇异的野花回来。
他还爱上了捡拾各种光滑、美丽的小石子,将它们清洗干净、一字摆开在案前,印着日光欣赏奇异绚丽的花纹。
虞惊霜有时很晚回来,营帐里没有点烛火,她随手将水囊放在案上,结果被摆满的石子一咯,水就淅淅沥沥洒了她一身。
她恼怒地大喊:“小狗!你又干什么?!”
听到喊声的小狗鬼鬼祟祟溜过来,一展臂将满桌石子哗啦啦收入怀中,不好意思地献殷勤:“霜,别生气,别生气!”
然而他下次还敢。
一日,与军师们商定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后,蒋老将军收起地图,突然笑呵呵道:“继续这样行军,我们很快便能走出雪山了。”
虞惊霜正好掀开帘子,晴朗明媚的日光顷刻间洒在了她的面容上。
深蓝的天穹在高耸着的山峰映衬下,显得格外洁净,仿佛一切沉郁都已是身后事,她也不由得跟着蒋老将军,一同笑了起来。
是啊,很快便能离开雪山了。
然而,如同佛法所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
被暴风雪围困在雪原中的,除了大梁军队外,还有一小队大羌氏人。
他们游荡在大梁军队的附近,虎视眈眈。
一个寻常的午后,其中的领头终于寻到了机会,趁大梁一个小兵卒溜出营地如厕时,他偷袭杀掉了他。
他换上了小卒的衣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进了营地,却迎面撞上了虞惊霜。
虞惊霜察觉到眼前人不对劲,她往后慢慢退着,一手摸向了腰侧挂着的弯刀。
那人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眼见不能再掩饰,大羌氏人心一横,索性不装了!
他举刀,扭曲着脸扑了过来,狰狞的横肉里挤出一张肥厚的嘴唇,嘶吼着用力一捅——
虞惊霜抽刀阻挡,正面刀锋碰撞,激起铿锵嗡鸣、火星四溅!
然而,就在她一心抵抗面前人时,另一道鬼祟的身影竟在此时,从背后偷偷靠近了虞惊霜。
他狞笑着,挥刀劈去——
利刃扎进皮肉间的闷声传来,虞惊霜一僵,缓缓低头去看,一颗一颗的血珠滴落下来——不是她的血。
沉重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邀功般,虚弱地响起:“霜,我……挡住了……”
犹如一道惊雷自脑海中骤然炸开,虞惊霜一瞬间竟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她脑中凝滞僵直,只凭着本能抽刀反身砍去——
“铛——”令人牙酸的刀锋摩擦骨头的声音响起,身后大羌氏人怒目圆睁的头颅连带着刀一同高高飞起,扬起一片沙尘。
虞惊霜转身反手抱住不断瘫软下来的小狗,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小狗!”
蒋老将军带着胡大一行匆匆赶来,一见这场景,迅速上前控制住了另一个伤倒在地的大羌氏人。
胡大连声叫喊:“叫医者来!医者!”
虞惊霜看着他们将小狗从自己手中接过去,小心翼翼进了营帐中,经胡大提醒后,她才后知后觉,刚才情急之下,她竟然咬破了自己的唇。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虞惊霜手撑着树干,急促而虚弱地喘着粗气。
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方寸之间正突突乱跳。
蒋老将军走近了,低声宽慰道:“应当无事,刚才医者看了一眼,说是应该并不致命。”
虞惊霜闭了闭眼睛,没有接话。
一直到日渐西沉,天色黯淡下来,营帐帘子微微一动,有人走了出来。
随行医者两手都是血,对上虞惊霜询问的目光,他抿唇沉默了一瞬,低低道:“虞娘子……这孩子我救不了。”
虞惊霜只觉得这句话仿佛当面一棒,砸得她有些头晕眼花。
“不是说,这一刀并不致命吗?”
她感到自己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她反问:“我看过了,小狗的伤在肩胛骨,刀伤也并不深,怎么就救不了?”
医者吞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不敢去直视眼前的女子,他道:“刀伤是不致命,但……刀上有毒。”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虞惊霜已然听不进去,她推开医者,径直走进了营帐。
昏暗的营帐内,小狗趴在床榻上,脸颊上的肉被微微挤起来。他后背上的伤痕还暴露着,微微翻卷着的皮肉红肿,随着他虚弱的呼吸声,慢慢起伏着。
虞惊霜坐在床榻边,沉默地看着那道可怖的伤口,良久,她拿起一旁的药粉,仔细地为他上药、扎紧纱布。
她的动作尽量轻柔,然而小狗还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喉咙中慢慢发出微弱的声音:“霜……你来了?”
虞惊霜抿着唇,没有应答。
他鼓鼓嘴,吐出一口气,可怜地道:“你不要生气了……”
虞惊霜手一顿,她淡淡道:“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伤……你会好转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小狗眼睛弯弯,点点头重复她的话:“好!我好好养伤。”
他不忘提醒虞惊霜:“霜,记得帮我收回来晾晒的马肉干等我好了,我还要用它给你熬粥!”
回应他的只有低低一声“好”,和营帐帘子微掀起荡进来的风。
小狗开始了一日一日的疗伤。
他独自住着一间营帐,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恶化,就连虞惊霜每日也只能在傍晚的时间来看他。
每次她都会代替医者,细心为小狗换药,喂他喝下汤药。
一开始,他还总笑着期待,伤好后还要去雪原上捕捉鸟雀。
然而后来,当他始终不被允许下床、旁人也不能来看他时,小狗渐渐沉默了起来。
他好像明白过来,自己的伤并不轻。
并不是虞惊霜生一次气、他撒撒娇就能蒙混过去的程度。
他开始害怕虞惊霜因这一次不听话而厌烦他。
每个傍晚虞惊霜照例来为他换过药后,他都会抓着她的手,认真地问她:“霜,你明日还会来吗?”
“我一定会来的。”
虞惊霜总这样柔声地安慰他,实际上小狗并不知道,每一个他独自度过的夜晚,虞惊霜就守在营帐外围陪他。
然而他不知道,虞惊霜也不会主动去说,所以小狗只能一遍遍向她索要一个承诺:
“所以明天你也一定要来啊!我们明天再见面。一定!”
虞惊霜摸摸他的头,每一句都认真地应下。
……
天气袭暖,山间覆盖着的冰雪开始缓慢的融化。
距离小狗受伤,已经过去了很多时日,多到虞惊霜不愿意去计数。
每到夜深人静,窸窸窣窣、嘁嘁喳喳的微弱声响总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小狗睡在虞惊霜的营帐里,他被背上的疼痛和奇痒折磨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时,那些细小的声音总从各种犄角旮旯里钻入他的耳中。
万籁俱静中,他轻轻出声:“霜……你在吗?”
隔着厚厚的毡布,虞惊霜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平静而稳重:“我在。”
小狗趴着,用手指揪着自己一小撮儿发梢,慢吞吞道:“这是什么声音呢……好奇怪。”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害怕和担忧:“是鬼怪吗?还是来索命的阴差?”
虞惊霜淡淡道:“都不是。是河流上的冰层融化、浮冰碰撞的声音。”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微凉的风涌入营帐,虞惊霜掀开帘子,持着烛火,自暗色中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