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惊霜抬眼,缓缓道:“我并不清楚……他只是我路途上顺手捡到的人。”
蒋老将军略松了口气,他微点着头,道:“那就是了,我猜你也不知道。”
他如释重负:“既然只是捡来的,想必情感并不深重,这样也好,寻个时日将他尽早赶走吧,至少也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随着他这句话,虞惊霜的眉头立时皱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没有在这老狐狸面前流露半分,她顿了一下,沉静地问:“为什么?”
蒋老将军不甚在意道:“他的身份存疑,我不能冒险,留在军中,他会害死我们的。”
虞惊霜只觉得好笑,小狗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头脑还不清楚,甚至前几日才刚刚学会了说话,他能害谁?
蒋老将军见她沉默,也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硬,不由得缓和了些,主动解释道:
“不是老夫针对他一个少年人……你是上燕人,想必并不清楚当年‘寿王案’之惨烈,被诛九族的不计其数,刑场的血至今仍未清洗干净,你本就身份尴尬,尽量别卷入与它沾边的事中。”
寿王……虞惊霜口中咀嚼这个名字,陷入了沉默。
当年明胥曾与她提到过,自小非常宠爱他、进宫总爱给他带糖葫芦的兄长,封号正是寿王。
可也就是这位笑意盈盈、温和雅正的兄长,最后利用了明胥的信任,哄骗他亲手将毒汤端给了他的母妃和先帝,害死了明胥生母、也害得明胥命悬一线、险成废人。
蒋老将军深深地看了虞惊霜一眼,微微叹气:“这是后来粉饰过、掩盖过的事了。”
随着他的讲述,一段陈年往事也缓缓在虞惊霜面前展开。
正兴五年,一个猎户于雪天迷路,误入一处山谷,山谷的村落里居住着数百来人,他们热情地款待了猎户,邀他暂住在于此。
在这些日子里,猎户无意中发现,谷中长着一种奇特的花。
村落里的人们将这种花采摘晒干,研磨成粉加入汤药中,竟能缓释疼痛、愉悦心情,使久病卧床的人面色红润、健步如飞。
这等奇花使猎户讶异,他偷偷采摘了数朵,带出了谷外。
奇花的疗效实在显著,一时之间,天下的药材商、医者都络绎不绝地拜访谷中村落,希望能带走更多花儿的种子。
然而,谷中之人却坚决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
原来,这谷中人都是一个没落小族——沉光族的后裔,在祖先留下的族志中,这种花名为“沉光”,是一种魔花,虽然疗效奇异,但用量稍有不慎,便能使人疯癫,神智全无,浑噩度日。
为了不使悲剧上演,族人们谨遵先祖遗志,一直留在谷中,守着着魔花生长,不使它任意泛滥,毒害世人。
于是,众多慕名而来的人只好悻悻而归,沉光花这般奇异的植株,也渐渐留存人们口中,山谷也恢复了平静。
然而,正兴十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于夜间悄然燃起,顷刻间将山谷村落烧成了一片灰烬,连同那些花株一起,被埋在了灰烬下。
虞惊霜默然,沉吟道:“这么巧?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蒋老将军叹气,点点头:“不错,一切巧合背后,都是人为罢了。”
原来,当年沉光花刚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人们口耳相传,称其能治愈百病。正在游历天下、为病重的王妃寻药的寿王,便第一时间重金购来了这花。
适逢神医谷谷主也在此处,受寿王所托,他将这花入了药给王妃服下,可王妃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使服用了花,也于事无济,很快便撒手人寰。
然而,沉光花虽不能治愈重病,但神医谷主却无意中发现了它的另一层功效——
将此花蒸煮晾干后,制作成香料,竟然可以致幻。
若是点燃此香,一旁再有人辅以乐声、言语的引导,便有编织梦境般的作用,可以令吸食之人昏昏欲睡,如梦似醒间,飘飘欲仙。
寿王听闻后,不顾神医谷主阻拦,体验了一支沉光花制成的香,从此之后,难以自拔。
他派人前去山谷中偷盗、抢夺了许多沉光花,制成香后不光自己吸食,还秘密兜售给各世家权贵,大肆敛财,还为其取了一个文雅的名字——一梦黄粱。
凭借着“一梦黄粱”,寿王迅速积累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无数贵胄权臣,毕竟只要吸食过这种幻香的人,都再也不能忘却那种美妙的滋味——
人人都有欲念和求之不得,只有凭借“一梦黄粱”,才能在梦中暂得满足。
也许寿王最初只是想借这种香慰藉亡妻之痛,因此仍然手下留情。
然而,正如沉光一族的族志中记载所言,沉光花是一种魔花,它能令人癫狂、疯魔、不成人性。
原本温和端方、君子如玉的寿王,性情慢慢变得阴鸷暴戾,不知名的欲念在他心中疯长,吞噬了他的良善。
而随着吸食一梦黄粱越来越久,它的入梦功效也就愈发变淡,仅仅凭借那些从谷中偷来的沉光花制成的香,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寿王。
况且,之前的一梦黄粱吸引来的显贵们,已经不满足于寿王独自把持着这些幻香,他们开始有了异心,想要得到更多的香……甚至说,他们想自己制作。
寿王渐渐控制不住他手中因一梦黄粱而来的庞杂关系网。
就在这时候,一t直秘密监视着沉光一族的暗卫向他禀报了一条消息:
比起沉光花来说,更完美的制香原料找到了——
沉光族人长居谷底,饮食住行受沉光花影响,深入骨髓,因而鲜血、毛发、骨肉甚至气息都能致幻,效果比新生的沉光花株更为显著。
此消息被寿王得知后,他欣喜若狂,没有丝毫犹豫,就下达了猎杀沉光一族的命令。
他派出暗卫放了一把大火,趁乱将山谷中所有人尽数抓走,关入了王府地牢,日夜取血。
而因取血虚弱致死的沉光族人尸首也不能浪费,被寿王亲手削骨割肉,研磨成泥,制成幻香“一梦黄粱”供众权贵吸食享乐。
吸食幻香久了,他渐渐不满足于只在梦中得享极乐,于是便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至高无上的宝座——皇位。
他先引诱了当时恭良好礼、政绩斐然的先太子,令其在不知情下吸食了一梦黄粱,半梦半醒间激起他狂态,奔入了围猎密林中,受野马踏裂肚腹而死。
而后,他又故技重施,接连谋害了两位皇子,一次意外失手,令明胥的母妃意外撞见了他的勾当,于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哄当初还是稚童的明胥端去了一碗毒汤。
还特意嘱咐小明胥,一定要与母妃一起喝掉它。
但任凭他恶毒心计,也没有想到,当晚明胥端去了那汤后,想到寿王哥哥最近脸色憔悴,便想将那碗鲜美的汤留一小盏给他。
就是这一小盏,让明胥死里逃生,也留下了寿王的罪证。
神医谷主入宫救治明胥时,意外从一位侍卫的身上嗅到了沉光花的味道,比当初更加浓郁馥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气,使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见过那花导致的癫狂,出于警惕,他向先梁皇进言,和盘托出了关于沉光花的一切。
先梁皇半信半疑地下令追查,没想到,竟牵扯出了三位皇子的死。
先梁皇到那时候才得知,原来这朝野中的半数权贵、世家、臣子……竟都在吸食一梦黄粱。
他们一个个如痴如醉,难以自拔,为了得到一支香,不惜跪倒在寿王脚下,痛哭流涕,发誓献出一切,哪怕助他谋权篡位。
东窗事发,帝王震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所有吸食过一梦黄粱的权贵们尽数被诛杀,那些幻香也被搜罗起来彻底毁掉。
寿王在得知明胥没死,神医入宫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已然败露,他不甘心自己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彻底陷入了疯癫。
在擒拿他的兵马来临前,寿王燃起了剩下所有的一梦黄粱。
在浓浓香雾中,他大笑着将豢养在地牢的沉光族奴隶尽数斩杀,趴在地上疯狂地舔舐那些鲜血。
深陷于癫狂美妙的幻梦中,寿王亲手点燃了熊熊大火,如他多年前烧毁沉光族山谷一样,他也葬身于火中,成了一具焦炭。
自那之后,一梦黄粱连同寿王这个名字,成了人人不敢提及的名讳。
先梁皇接连失去多个儿子,元气大伤,精力再不如从前,草草退位,不久便溘然长逝。
如今的梁皇,正是当初被明胥母妃撞见,才从寿王手下逃过一劫的幸运儿。
正因如此,他也格外痛恨一梦黄粱这般害人不浅的东西,自即位起,便一次次清查幻香,严禁朝中再提及它,凡有所沾边的人,一律被施以极刑。
面对明胥时,梁皇常怀愧疚,挂念当初他们母子二人一死一伤,为自己挡劫。
“否则,你以为当初上燕溃逃,我朝惨败,为何陛下还能对你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皇后收你入宫?”
蒋老将军掀开眼皮,斜睨了虞惊霜一眼,道:
“还不是因为毕竟你与瑜王有过一段情缘,临走时,瑜王与你的婚约尚未解除,你也勉强算是仍受瑜王庇护之人,陛下才留了情面!”
他如此这般说,话中意思分明是想让虞惊霜感恩戴德,不计明胥临定婚前逃离之嫌,然而,虞惊霜可不如他所愿。
若非明胥一走了之,她本就不用受这些苦,也不用入宫,更不用来什么雪山、送什么信。
想用话术蒙骗她,让她愧疚?
虞惊霜唇角笑意冷淡,心中只道这老头儿真是疯了,她是受害的人,她愧疚感恩什么?!
若非他为蒋皇后之父,她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早就张嘴辩得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了。
她懒得再与这固执老头争辩,只沉静问:“寿王一事,如何就与小狗相关了?他这么年轻,当初事发恐怕还未出生。”
蒋老蒋军指节重重点着桌子,道:“他确实与寿王无关,相关的,是他沉光族的身份!”
他冷哼:“当初你们一被救下,那少年身上的伤痕就被随行军医发现了。其他人年轻不知道,可老夫是历经过寿王祸乱的人,一鼻子就能嗅出不对劲……你与他在一起时,应当也察觉到他流血时,会有奇异的香气吧?”
“当初火烧寿王府时,有一部分沉光族奴隶逃了出去,流落四处,你身边这个少年定然就是他们的后代!”
蒋老将军斩钉截铁道:“他不能留在这儿,你必须趁早把他赶走!”
虞惊默然,淡淡道:“即使他是沉光族后代,那又如何?”
迎着蒋老将军震惊的目光,她坦然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初沉光族因寿王贪念才遭受无妄之灾,他们也是受迫害的无辜者,怎么就沦落到被驱赶追杀的命运?况且,当年事发,小狗可能还只在襁褓中或是未出生,前尘往事又何须牵连到他身上?”
蒋老将军言辞激烈,强硬道:“他们如何无辜?我告诉你,这一族人天生就有问题!”
“他们养育魔花,也被那花诅咒了!他们是灾星,是祸端源头,天下谁人能如他们一样,身体发肤可以用来制香?若非他们体质特殊,又不加掩饰、招摇撞日,怎会被人盯上?!”
他两眼圆睁,注视着她,口吻严厉:
“容不得你心软!他要么自己离开,要么被抓住活埋。这已经是我看在他与你有交情才网开一面了。”
虞惊霜唇角一掀,冷冷道:
“外面是冰天雪地,此时赶他离开,无异于让他活活受冻而死。走也是死,留也是死,老将军,你恐怕从来没有想过饶他一命。”
“权贵们屠戮、权贵们享乐,然而到头来史书上的恶名,却要草芥之流与他们一起承担。
沉光一族是做错了事!他们错就错在太过良善,未经尘世浊化。如果他们没有救下那个猎户、没有邀请他在谷中暂住、没有在沉光花传遍天下时就将其尽数毁掉,之后受辱、灭族种种苦难,根本就不会发生。”
“况且,蒋老将军,你口口声声受迫害者也有错,那我问你,那些被处死的世家贵族吸食的是幻香,在梦中登临极乐,醒来后丧心病狂,疯疯癫癫。
而你我这样的权贵,又何尝不是吸食民脂民膏,享尽荣华富贵,终日贪图享乐?难道全天下的百姓也如沉光一族罪有应得?”
蒋老将军愕然,讷讷开口:“他们怎么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虞惊霜自嘲地笑:“从前我也这样想,毕竟绫罗绸缎披上身,不自觉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自离开父母庇佑后,褪去了贵女身份,方才晓得我们这些人,也与尘世间芸芸众生并无什么不同。”
话毕,不等他说话,虞惊霜径直站起身,平静道:“你要求我将他赶走,我拒绝。”
她不欲再聊下去这个话题,如果蒋老将军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小狗曾经经历过的劫难何种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