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杯盏,他看着虞惊霜,突然出声问:“既然话本子是你故意为之,那……那些人呢?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虞惊霜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着:“啊?谁?”
了空轻轻扬起下颌,冲着门扉点了点,语气平静道:“院中坐着的那个男人、还有瑜王明胥,我听闻他前些时日也回来了。”
啊……院中坐着的男人,虞惊霜从半敞开的窗子望去,卫瑎深邃流丽的侧脸映入眼帘。
他低垂着眼睫,独自坐于石凳上,正盯着手中杯盏沉思,周身萦绕着一股落寞。
从背后看过去,他清瘦的身形被裹在宽大的紫黑衣袍中,更显得脊背挺拔,如鹤如竹。
不得不说,虞惊霜小半生里见识过不少美男子,就连身侧的了空,也自有一番俊美清逸的气度,但论及美人,还是当属卫瑎拔得头筹。
虞惊霜将眼神收回来,一转头就与对面的了空对上了眼。
了空深深地看她,缓缓道:“刚才你们下马车时我也看了,那男人是挺好看的。”
他赞许:“你之前的眼光可以的,至少这张脸不差。”
虞惊霜毫不犹豫道:“那当然了,若今日跟着我的是个丑货,别说同行一路,早在登门拜访那天就被我一脚踹开了。”
……
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一张美貌面皮,才没被虞惊霜打出去的卫瑎坐在院中,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独自发呆。
方才虞惊霜跃下马车时,撩起的帘子一甩,无意间扫过了他的面颊,像一个重重的耳光、和着她那句“玩笑话”一起,打得卫瑎晕头转向。
然而,当他紧随其后、欲和她同行时,寺庙门旁候着的那名和尚,又以与虞惊霜相当熟稔亲近的姿态,给了他当头一棒。
是啊……暂居于大梁的这些天,他早已从百姓闲谈中知晓,虞惊霜如今在大梁有多少拥趸、多受喜爱。
他自以为是地凑上来想要弥补,其实落于她眼中是再嫌恶万分不过的行为。
他已经错过了太多。
错在当年轻易相信别人流言、自负而狂妄,送去那道和亲的荒唐圣旨。
错在向前再追溯,初见她的那时,就因浅薄的外貌和家世而轻视她,将其视作低他一等、可轻易掌握的人。
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明珠从未蒙尘,被蒙上阴翳的是他如同瞎子般的双目。
他的悔恨姗姗来迟,在如今简直不值得一提。
卫瑎这样想着,但下一瞬就自嘲地笑了。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虞惊霜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即使被他那样愚蠢又残忍地伤害后,她也始终有能力被更多人喜欢和信赖。
当年的明胥,这位了空,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作者有话说】
期末周迫使我短小T_T
第38章 卫瑎的悔(完)
“哦对了。”虞惊霜一拍脑门,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她将手帕打开,推至了空面前:
“我这次来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你看看这个。”
手帕展开,一缕头发出现在两人面前。
了空隔着帕子拿起那一缕头发,端详了一下,又拿近闻了闻,脸色微微变了。
虞惊霜瞧着他的神情,又伸手,自怀中拈出一粒小小的漆黑药丸,放入他手中,认真道:“你再看看这个,是不是有点像?”
了空将药丸在指腹捻开,稍观察了几眼,抬起头神色复杂:“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
虞惊霜说:“头发属于前几日京畿离奇骤死的人,药丸……”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屋外卫瑎的方向:“刚才与他同路时,我看到他在吃药,这药丸味道很熟悉,我就要过来看了一眼,顺便藏了一颗。”
卫瑎只警惕着她转动瓷瓶凑近看的动作,然而,早在虞惊霜打开瓷瓶盖时,她就借着那“嘣——”的一声,悄无声息地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多亏了当年在军卫时的经历,她耳濡目染,对那些微小的细节也总下意识留个心眼,闻到略有熟悉的香气,她便本能地留下了一枚药丸。
看着了空不同寻常的神色,虞惊霜已经猜到了结果。她了然道:“虽然味道上有一些区分,但它们两个之间一定有关联,对吧?”
了空凝重:“不止。”
他起身,自柜橱中提了一盏油灯过来,点燃烛芯,又将那缕发丝小心分了几根,投入了油灯中。
小小的火苗微弱地跳动了两下,随着“噗—”一声,瞬间吞噬了发丝。
紧接着,一缕淡淡的白烟飘起,清幽的香气自火烛处弥漫开来,充斥着这一方空间。
这股香气若隐若现,幽韵撩人,闻在鼻中,竟使人略感到神清气爽。
虞惊霜轻轻“啊”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这香气……是一梦黄粱,我果然没有猜错。”
那一缕发丝黏腻光滑,还有股奇异的幽香,当初虞惊霜在皇宫里那几具尸体上发现这一点时,就觉得熟悉又疑惑,特意割了些发丝留在了手边。
了空当年执掌刑狱时,一梦黄粱曾再次于京畿中出现,当时正是他奉先帝旨意,率人调查此事。
后来通过这些幻香,又牵连出李贵妃勾结t母家、毒杀先皇后、还曾想用此香迷惑先帝等大案。
若说如今在大梁有谁能更了解失传十多年的一梦黄粱,那非了空莫属。
虞惊霜心中默默想着,并未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了空看。
只见他沉默地将那粒被捏碎的药丸,也投入了火烛中,一霎时,比刚才更浓郁扑鼻的香气也飘散了出来。
虞惊霜耸动了两下鼻尖。
她盯着那在火焰中逐渐消融的药丸残渣,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迟疑着道:“我记得一梦黄粱的味道没有这么浓……这么的……纯啊。”
这股香气比起一梦黄粱,它香得太奇异、纯粹,仿佛沾了不祥与邪气。
这是为什么?
了空抬起头深深看她一眼,抬手将杯盏中剩余的茶水泼在了油灯,那股幽幽的香气也随着熄灭的火烛一并,慢慢隐去了尾韵。
“先帝下令毁掉从寿王府剿来的那些香料、并追杀沉光族人后,世上留存的一梦黄粱,大多是先前由沉光花制成,致幻效果要差一些。”
“当年给你吸食的那一支,也是如此。”
了空淡淡解释,他皱着眉:“像这一粒药丸中浓郁的香气,只有那些曾经用血肉制成的香可以媲美……不,甚至比那些更胜一筹。”
沉光族人已经灭族,沉光花也销声匿迹,这种堪比幻香的东西是哪里来的?那几具尸体是什么来头?还有人在制幻香吗?
无论回答是什么,都绝对不是好消息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一致转向屋外
卫瑎还在原地默默地等她。
了空面露忧虑:“他是上燕人,我不知道上燕那边情况怎样,但万万不能让这东西流到我们大梁来。”
他将剩余那半粒药丸在指尖碾碎成微末吹散,虞惊霜站起身来,目光盯着卫瑎,手却拍了拍了空的肩。
她的声音沉静:“无妨,他身上这东西的来历,和京畿那奇怪的五具尸首之间的关系,待我去查探、诈他一诈。再不济,还有军卫那帮人,必不能让他逃出了大梁,留这东西祸害百姓。”
了空闻言默然,这时候回头看她。
他突然道:“你这老情人不远万里过来,或许是想与你求一个破镜重圆,你怎么能做到心中不起一丝波澜的?”
虞惊霜听了一愣,随即挑眉。
她做思考状,道:“我曾读过自海外传过来的话本子,其中有一则水妖的故事,让我感触颇深,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因为过往情缘徒生忧虑烦恼。”
了空端坐:“愿闻其详。”
虞惊霜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水妖被关在瓶中三百年。第一个百年时,他道,谁打开瓶放他出来,他就赐那人黄金万两,可无人来。
第二个百年时,他道,谁打开瓶放他出去,他就赐那人权势滔天,也无人来。
第三个百年时,他心中怨怼难平,立誓谁能打开瓶放他出去,他便赐那人百病缠身、灾厄千年。”
了空无意识地打断她,不解皱眉:“若是第三百年的第一日时,就有人恰好救了他,那岂不是对那人太过不公平?明明早一日,结局就截然不同。”
虞惊霜笑笑,摇头道:“这种不公并不在于时间,而是心境。”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问我怎么能做到不起波澜,其实,哪里不会痛苦纠结呢?只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淡淡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只要他们回头道歉,我仍然愿意原谅。
后来我想,哪怕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说带我回到上燕、回到故土,那我就原谅他。
到最后,我愤怒、悲伤、怨怼,心中想着,只要他们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立刻要抽出匕首来,将几人捅个对穿,方解我心头之恨、半生流离之苦。”
“可是了空,你我都知道,有禅语曾言: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众生一念,无明妄动,贪爱发生,便有了身,有身便有病,同体大悲故,菩萨也有了病。
期待时,就是怨怼。
怨怼时,其实也还含着期待。而我更愿意不期待、不怨怼的心境。”
虞惊霜目光悠远,她接着道:“话本的最后写到,第四百年,水妖不再执着于谁会来打开瓶子解救他,他要自己琢磨,如何从瓶内脱身。
然而,一念起,天地顿开、银瓶乍破,枷锁尽断。他只是放下,那瓶便不触而裂,从此长风送行、任由他天地遨游,再不受拘束。”
虞惊霜说:“如今的我,即是第四百年间的那只水妖。这么说,你懂了吗?”
了空拧眉,若有所思,神情竟有些愣怔。
虞惊霜看着他垂眸沉思的样子,微微一笑,调侃道:“了空,你这个和尚做了这些年,对佛法禅语的悟性,竟还不如我一个半路徒弟吗?”
她深深地看着对面的人,心底里微弱的叹息了一声。
她的老朋友了空未曾出家时,是先帝的长子明骁。
他的生母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小妃子,意外怀上明骁后,就被当时风头无两的李贵妃一家盯上了肚子,提前被下药毒害,在生产时血崩而亡。
出生后身体孱弱的明骁,则被多年无出的李贵妃趁机抱到了自己宫中抚养。
他受李贵妃教养呵护长大,唤她母亲,成长为冷肃正直、一丝不苟的青年。
即使后来贵妃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将他视为弃子,处处提防、有心加害,他仍待她恭敬顺从,不敢有丝毫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