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贵妃与李家的野心不止是荣华富贵那么简单,他们盯上的从来只有至高无上的皇位。
毒杀皇后、陷害太子、幻香欺君、鱼肉百姓、屠戮两城、叛国割地、举兵谋反。
李氏罪恶罄竹难书,明骁被排挤在他们的谋划之外,只被充作二皇子羽翼未丰时的一把刀。
可即使这样,他仍然知晓了许多李氏的龌龊勾当,甚至无意中查到了当年他的生母难产之死的真相。
怪只怪李贵妃将他养成了正人君子,谋逆叛乱、屠戮百姓、弑母之仇……种种事宜,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于是,在虞惊霜、明衡与李氏、二皇子的最后一战中,明骁选择了中立。
他退了一步,却犹如抽掉高台底部的一块木条,使二皇子一派的谋划出了一个极小的破绽。
虞惊霜抓住了这个破绽,趁势而上,一举攻破了这桩摇摇欲坠的“高台”。
明衡登基,二皇子被杀,李氏全族诛杀、流放,李贵妃也自刎于宫中。
消息传来的当晚,明骁枯坐一夜。
晨间时,他脱下了华服,选择剔去长发,步入寺庙,立誓常伴青灯古佛,为生母超度、为自己见死不救、间接弑杀养母而赎罪。
在他们还是和乐融融的母子时,李贵妃确实没有做错过什么,完全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对他,她从来都是按着志诚君子的那一套去教养。
生恩难报、养恩辜负。他进退两难,只能按本心去做。明骁恨李贵妃,恨她杀害自己生母、又联合母家,做尽坏事。然而、然而……
其实没有人怪过他,甚至连李贵妃死前,她也都没有咒骂怨恨过他,只是明骁他自己走不出来,坚持要将所有错误揽于一身,不肯放过他自己。
“明骁,你如今,还是不能放下过去吗?”虞惊霜叹气,自今日见面后,第一次没有唤他的法号,而是久违地叫了真名。
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的面孔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而后很快就恢复平静。
了空与她对视,良久,才缓慢开口:“惊霜,你每次来见我,都要这样问一句。不可否认,水妖的故事很好,但今日我仍是……”
“放不下。”虞惊霜的声音与他一起响起来,两声交叠的声音奇异般贴合。
虞惊霜扶额,无奈道:“行了,我就知道,根本劝不动你这个犟种。”
她伸了伸懒腰,道:“那就这样吧,我下次再问你就是了。现在我得去找卫瑎,看看能不能利用一梦黄粱这东西,从他口中套出有用的话来。”
了空跟着她起身,送她到门口,突然道:“过几日我可能会下山去找你。”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得亲眼去看看那些你说的尸体。”
“好,你尽管来,到我的小院子里来找我,我随时都在。”虞惊霜点点头,不甚在意道,了空在背后看她的背影,默了一下,方才无奈地笑了笑。
……
告别了空,虞惊霜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卫瑎,突然提议,与他步行下山。
卫瑎本来就想与她亲近,最好多些独处的机会,闻言求之不得,并没有多想就连忙答应下来。
挥退车夫,两人各自撑了把油纸伞,慢悠悠行走在暮春的山间小径中。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高台树色阴阴见。
连绵无尽的雨珠将万物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绿。
虞惊霜边走,便留意身旁卫瑎的动作。她发觉t,卫瑎身体果真是不如年轻时了,他咳喘地厉害,身子骨也瘦弱嶙峋,惨白的皮肉裹着青筋,更显得孱弱。
如果说年少时他是淡漠强势是美人蛇,那么如今,他仍然漂亮得惊心动魄,却已然是个单薄柔顺的病美人了。
每每他咳喘时,卫瑎总要停下来,从瓷瓶中到出一粒漆黑幽香的小药丸吞入口中,不一会儿脸色便能红润起来。
虞惊霜心中暗想,看来他确实病重,不知这嗅觉还好吗——那粒药丸的奇异香气,她都可以闻到一二,而卫瑎却犹如完全无所察觉一般。
不过这样,倒是更方便她出手。
在卫瑎第三次拿出瓷瓶时,虞惊霜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她开始与卫瑎聊起了过往在上燕时候的事情,言辞中多有怀念,卫瑎难捱心中欣喜,不愿打断她,后来更是在虞惊霜的有意引导下,也跟着开口,回忆起当年往事来。
两人闲谈,他便没了时机吞服那药丸,不一会儿,如虞惊霜所料,卫瑎脸上出现了皱眉忍痛的神情。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微闭了下双眼,显然没了药丸的抑制,此时他并不好舒服,而意识不集中,便更能令一梦黄粱的幻香发挥更大的作用。
虞惊霜不动声色,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状似无意间道:“如果当初,出现在山中救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你醒来后也没有认错,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她的声音刻意放轻,便显得格外轻柔空灵,飘渺至极。卫瑎本就疼痛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连绵不绝的剧痛弥漫成一片迷雾。
此时只有身旁人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轻缓而清晰地传入耳中,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惘然中。
他低垂着眼睫,眸中晦暗不明,迟疑着、跟着虞惊霜的话继续道:
“……是啊,如果当年真是那样该多好,我就不会蠢到误会和迁怒于你……
我们会如期订婚、成婚,我带你去见我的母妃和哥哥们,他们一定很喜欢你……”
“我的王府也快建好了,你是我的王妃,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全部给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霜霜,你值得最好的,我……当时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甜蜜、满足、羞涩的笑,虞惊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一言未发。
卫瑎却仿佛陷入了这种幻梦中,他继续憧憬着,向往道:
“我们成婚、生子。我要助太子大哥登基,等我拿了从龙之功,就可以为你争取诰命,我们做上燕最富贵的神仙眷侣!春日游湖、夏日赏荷、金秋便去围猎,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冬天……冬天不好,太冷了……你不喜欢冷,那我们就哪里都不去,只在屋中待着,我为你酿酒……
哦,对了,我们一定还会有一个孩子、或者好几个,等他们长大一点,我就给他们讲,当年他们的娘亲是如何潇洒勇敢、又细致贴心。
她救了我,给我包扎伤口、带我走出了那片密林……我伤中醒来一眼瞧见她,就心生欢喜了……后来,我们第二次见面,霜霜,你真的很有趣,我故意送你归家,也是想、想和你成为朋友……”
他的神色越来越迷乱,两眼弯弯,絮絮叨叨,好像真的透过虚空,看到了他描述着的一切——
那里没有任何误会、怨怼和辜负,只有一对璧人,在救命之恩这样奇妙的因缘下,结为夫妻、儿孙满堂、白头到老。
卫瑎幸福地快要流出泪来,然而,虞惊霜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臆想:
“可是,当年毕竟是有两个人一起救了你。直到最后一天,你也没有认出到底是谁对你有救命恩情,不是吗?”
卫瑎脸上神色一片空白。
虞惊霜循循善诱,放低声音,缓缓开口:“所以……卫瑎,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是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来大梁寻我呢?”
他直挺挺站着,听闻这句问话,一瞬间,周身情绪仿佛被抽离了一般。
低着头,他迷茫地喃喃:“不……不是这么多年……”
“我很早……我想要遵守承诺的,可我……可我来不了,我来不了,怎么办……他们都骗我,我……”
卫瑎的声音太轻太低,口中又重复低语着什么字眼,含糊不清,虞惊霜根本听不清。
她凑近了些,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脑海中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狠狠啃噬着他,剧痛使卫瑎意识已经模糊,不断有嬉笑和尖利的怒喝声在他的耳中回荡,将他的思绪尽数绞碎、混乱!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猩红一片,神情似癫似狂,激动道:“不!不!我搞错了!我现在……我是来找你的霜霜,我来接你回上燕了!以前我来不了,可现在我好了,完全痊愈了,我不是一个废人了,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他痛苦地咳嗽,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如垂死之人挣扎,然而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只一心来抓虞惊霜的手。
他痴狂地哀求着:“和我一起回去吧霜霜,别生我的气好吗?”
他流泪,像一条落水狗般可怜:“我不是故意不赴约的……现在我可以挽救、可以弥补的。”
“我、我真心爱你啊,可我太愚笨了、太蠢了,直到你离开上燕,我才知晓我的心意……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可耻,可是霜霜,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再稍稍、稍稍给他一点机会呢?
卫瑎几乎马上要哽咽般说出这句话,然而,当他颤抖着激动上前一步时——
“啪!”
一道清脆响亮的声响在山野中缓缓荡开。
卫瑎的手半伸着,他偏着头,额前一缕发丝从白玉冠中掉落下来,遮住了惊愕迷茫的神色。
虞惊霜感到自己的手心骤然窜起了一阵火热和痒意,她的手腕都在微微发麻,更不用说受了她这一巴掌的卫瑎。
“清醒点了没有?”
她甩甩手,叹了口气,镇静地问卫瑎。
面前的人还保持着那副僵硬的模样,只是侧脸浮现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依稀可辨五指的痕迹。
他沉默地立在那里,山风恰好一拂而过,将卫瑎手中的油纸伞掀了起来,他手指不自觉地虚虚反握了一下,然而迷茫和无力感甚至让他连这样微弱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雨势磅礴,卷着残叶向他劈头盖脸地砸来,细微的叶片边缘割着他的皮肤,刺痛使他眼前发晕,胸膛与肺腑都如一团火焰、或是一滩毒液在爆燃、在流淌。
口中不知是因为那一巴掌、还是干裂嘶哑的嗓子所致,弥漫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然而,他此时却无比冷静。
虞惊霜那一巴掌,直接打碎了他痴想呓语的幻梦,也彻底将他从濒临癫狂中逼得清醒过来。
今日他太不对劲了……这些话他不该在今日这时候说的,太早了,霜霜绝对不会想在多年后重逢的第二面就听到他的这些话。
他本来想要循序渐进地靠近霜霜的,只有这样,才可能有一丝和好的机会——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激动之下,就将自己狼狈的一面、真心的一面全盘托出,绝对不是!
卫瑎捂着脸,不住摇头。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衣袍上溅了泥点,狼狈极了,再不见方才淡定贵气的一面。
现在的他满目猩红、脸颊红肿、发丝凌乱,雨水将身上浇得湿透了,一股一股汇聚成流顺着衣摆落下。
如落汤鸡般憔悴、难堪。
他不敢再看虞惊霜的眼睛,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后,卫瑎扭头、转身就冲向了雨幕深处,狼狈地逃离了她的身边。
虞惊霜撑着伞立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眨了眨眼,迷惑和无奈慢慢爬上了她的脸。
这叫什么事?
她只是想趁机诱导、问出卫瑎如今来到大梁的动机而已。
以往事为介,真真假假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配合一梦黄粱,便能让人在神思混乱、模糊中说出内心的想法与秘密。
传闻中极其行之有效的办法,今日碰到卫瑎,他怎么只冲着她剖明一番心意?
虞惊霜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有些郁闷。
她想,难道这次失败,是因为她用了点燃那一缕头发的“劣质”幻香?或许它只有一梦黄粱的味道,效果却大打折扣。
也罢。
软的不行,那让军卫来硬的也可以。到时候再看卫瑎今日是装疯卖傻,还是说,他真的想要追寻一个……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