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点点头:“是。”
他冷笑:“白老爷潇洒倜傥,惹了不少桃花债,府中正经纳了的姨娘诞下的儿女都数不胜数,更有一个优秀的嫡长子,又怎么会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认下我们兄妹二人呢?”
他说着,潜鱼在一旁淡淡为虞惊霜补充道:“他母亲故去的那一年,恰好白夫人的儿子生了病。她认为是白芨和其妹克的,故而坚决不让他们二人进门。所以,他就在市井中长大,一个人抚养着小妹。”
白芨瞥了一眼向来只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男人,皮笑肉不笑道:
“没看出来,平时你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实际上,早在背地里把我们所有人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吧?怎么样,是觉得我没你想的那么有威胁,所以一直放任不管吗?”
他这么阴阳怪气的呛声实属少见,但反常的是,潜鱼也并没有反驳,只是从鼻尖微微冷哼了一声,就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将梨子切成小块儿,递到虞惊霜手边。
见他不搭话,白芨也觉得没趣,不耐烦地狠狠啧了一声。
他早说了,他最烦与这种人打交道了——心里真堵得慌。
虞惊霜没管这两人只之间的暗流涌动,顺手塞了一块儿梨子在嘴里,含糊不清道:“然后呢?继续说啊,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
白芨下意识哀怨的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在虞惊霜的小院子里,他也不用再硬装可怜了。
只是……到底扮了那么久的柔弱无辜小白花,乍一下,他还不能从那种角色里挣脱出来——
稍微有点儿尴尬,白芨讪讪一笑,继续道:“我娘死后,我独自一人抚养小妹,因为没读过书,也没学过什么技艺,只能给人跑跑腿,也就是他们常说的混迹市井。”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下九流的活儿我都干。可是,我一个男人,当然可以当一辈子小混混,我小妹是个好姑娘,怎么能一直这样呢。”
他垂下了头,语气有些愤然:“那个老匹夫当年抛弃了我娘,一走了之,连小妹的身籍户帖都未上。今后她想嫁娶、或是做些营生都没法子,甚至……就连离开京畿都不成!”
说着,白芨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
那时候,小妹已经慢慢长大,却始终没有正式户帖,他心里着急,却又没办法。
所以当白夫人找上门来时,白芨虽然厌恶她,可为了将来小妹的生计,他便听信了白夫人的话,配合着白家,去逢迎讨好虞惊霜。
只是,他和白府的人都没想到,虞惊霜虽然收留了他,却毫无旖旎的念头,叫他空有心思和功夫,却无处施展,只能将就着住在小院儿里,当了快三年的厨子。
而白夫人当初承诺他,会好好照看小妹的诺言也没有兑现。
一开始,他找到机会还能见上小妹一面,可随着他递出的消息越来越无足轻重,爬床吹枕头风的计划也总半路夭折,白府的人也愈发对他没了耐心。
后来,他们索性直接将小妹扣在府内,以此做要挟,催白芨尽快勾引虞惊霜,最好能发生些实质性的事……否则,便不许他再见小妹。
而此前白家承诺为小妹上身籍、择良婿的诺言,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说到这儿时,白芨已然是眉眼带火、怒气十足。
他越说越生气,后悔、愧疚和怨恨的情绪在心底翻腾,直叫他憋屈——突然,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怒喝:“娘的!这几个老匹夫欺我太甚,老子忍不下和他们虚与委蛇了!”
翻脸后,白芨从前那种好欺负的气息消失的一干二净。
幼时就混迹于市井、常与泼皮无赖打交道的他,此刻再也不装了,姣好的面容上陡然流露出一种匪气来,几乎要让别人没法儿将他与那个风吹三步倒的柔弱身影联系在一起。
只是,他刚站起来怒发冲冠,虞惊霜就狠狠一拍桌子,“啪——”一声将白芨当场震在原地。
她咬了块梨子,吞咽下肚,连正眼都未给白芨一眼,淡淡道:“你这么冲出去,恐怕还未走到他们屋里,就被人当做刺客一刀捅死了。”
白芨脚步滞在地上,被虞惊霜盯着,不敢往前走了。
他捏紧拳头,咬咬牙道:“不瞒您说,其实过去……我还是学了一些功夫的,就这么过去,杀一个不赔,两个是赚!”
虞惊霜瞥他一眼:“那你小妹呢?你动手了,心里痛快,你那小妹可就不好受了。”
白芨怒目圆睁,双眼中慢慢爬上了红血丝,他看着虞惊霜,膝盖突然一弯,扑通跪在了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才道:
“我不想再受制于人,也连累您受辱。……我知道您要干什么,杀了他们后我一人愿承担此责,算是用这条性命赔罪、为您开路!”
一听他这话,虞惊霜顿时便明白过来,白芨这是想要托孤给她,或者说托她为小妹谋条生路。
盯着白芨的脸,她笑了笑,并未直接表态,而是饶有兴致地问:“你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小杏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人影,她一言未发,手却已握在了刀柄上。
潜鱼停下手中削果皮的动作,转头微微抿唇盯着白芨,杀机泄露了一瞬。
虞惊霜简直没眼看两人,甩手扔出了一枚葡萄,砸在看起来随时要暴起出手的潜鱼胸膛上,无奈道:“别紧张嘛,我随口一问而已……我能干什么事儿?就是来看个热闹而已。”
白芨匍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
刚才他一时气血上涌,确实太冲动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鲁莽,顿时进退两难。
虞惊霜未开口的那一瞬停顿,白芨只感觉到一股明晃晃的杀意毫不掩饰,就冲自己而来——
此刻他才都然清醒过来,从前他在潜鱼身上闻到的血腥味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看他身形已经僵住,虞惊霜又想逗人玩儿了,但瞧了一眼身侧两个如临大敌的门神们,难得收了顽劣的心思,而是换了个姿势,支着下颌看向白芨,她慢吞吞开口:“对了,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她皱着眉,困惑道:“为什么白家会用威胁利诱的方式,来让你□□我呢?”
“他们怎么就那么笃定,我当初拒绝了其他人,却一定会收下你……花费近一年的时日去培养你,就不怕我连门都不让进,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她盯着白芨:“你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这么自信吗?”
听到虞惊霜慢悠悠的问话,白芨愣愣地抬头,“啊?”了一声,面容上尽是迷茫。
他有些无措,但还是犹豫着组织言辞,迟疑着道:
“呃……好像是因为,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您年轻时在雪山里,曾有一个……呃,早亡的心爱之人,我与他的声音和面容,尤其是眉眼有些相似。”
“老匹夫说,您没什么特别喜爱的东西,但唯一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就是曾因想念他,吸食过一支早被禁用的“一梦黄粱”,所以……”
“啪——”、“叮咣——”两声,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白芨顿时乖乖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他壮着胆子看去,第一声“啪”是虞惊霜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中的杯盏,第二声是潜鱼猛地站起身来,连手里的匕首掉落都无暇顾及。
潜鱼又惊又怒地盯着虞惊霜,惊慌失措下直接喊出声来:“你吸食过一梦黄粱?!为什么?”
他震惊得声线微微颤抖,虞惊霜只在方才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敛下了情绪。
她拿过帕子擦拭手上的茶水,平静道:“为什么?还能有何种缘由……一梦黄粱曾用来干什么,我就是为什么那样做。”
潜鱼整个人都在t摇摇欲坠,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浮现,他声音嘶哑道:
“不过是几个月的相处,你何至于此做到这一步?那香是污秽和罪孽,沾染了它……会赔上你一生的!”
自出生起,他就见过了太多因“一梦黄粱”而起的惨剧,他的族人和父母、贪图香气享乐的达官显贵……甚至连妄图掌控“一梦黄粱”的那人,最终都死在了香气带来的幻觉中,皮肉腐烂、徒留一把枯骨。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自负过头,愚蠢地以为能利用、收服这香气为己所用。
或是想着只尝试一下,然而……无一不被香气拉入泥沼,从此再不得脱身,落得个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险之又险能逃离出来的,统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如他自己,浑身血肉里都流淌着不详与罪孽的气息。
沉光花灭绝了,可它带来的诅咒却永远沉积在了他的骨血中,如跗骨之蛆,日日夜夜啃嗜着他,不得安宁,提醒着潜鱼他体内的这特殊血肉,给身边乃至天下人带来过多少灾祸。
早在数年前,他就已经满身罪孽,尚好的皮囊下是不堪入目、腥臭难闻的污秽,可……为什么虞惊霜也会和这香沾上关系?!
他当年那么痛苦、那么绝望但还是要决绝的离开,不就是为了能让她平安、远离这些吗?
潜鱼凝视着虞惊霜,斗笠下唯一露出的双眸黯淡,透露出一丝令人心碎的绝望。
虞惊霜冷静地与他颤抖的眼睫对视,淡淡道:“一梦黄粱很可怕没错……所以呢?我现在是死了?还是看起来有问题?”
潜鱼愣了一下,她将帕子丢在他身上,不耐烦地冷声道:“坐回去,你挡着我问白芨的话了。以后少废话,我还用不着你来质疑。”
潜鱼被柔软的帕子砸在正胸口,高大的身形却为此晃了一下,不顾因为刚才虞惊霜那句冷话而泛起刺痛的胸膛,他沉默着蹲下身,捡起那条帕子放回了小桌上,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潜鱼不作声地坐回了原处,看样子有些落寞。白芨跪在地上偷眼去瞧,虞惊霜没让他起来,他也不敢擅自动作,这时,就听见虞惊霜冷淡的声音响起:
“接着说。”
白芨有些紧张,过去的近三年,他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虞惊霜这么有压迫感。
吞了吞口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所以,他们搞来了据说是您……之前那个人的画像,又根据旁人描述,让我学他的神态和动作,着重表现出一副顺从、无辜和依赖的模样,尤其是眼神,要越可怜越好……”
白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当初白家人教给他、嘱咐他的话,力求全都说出来后,能让虞惊霜满意。
虞惊霜端详着白芨,接过话茬轻轻道:“他们倒是挺了解的。”
白芨抬头看看她,有些心虚地又避开眼神,小声道:“告诉我这些细节的是个老的快死了的老头,他挺尽心尽力的。”
“只是……他描述的那个人更像是未尽教化但心性纯良,而我自小顽劣,性子已定,再怎么学也学不来,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东施效颦,模仿个皮囊而已。”
听了他刻意讨好的话,虞惊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大梁第一的制香师,如果是他,那也就不奇怪了。”
察觉到几人的疑惑,虞惊霜又主动解释:“当年我就是从他手中得到了最后一支一梦黄粱。为使梦境更逼真,燃香时需要另一人在旁用话语引导,所以我当初告诉了他很多细节。只是,那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没想到还活着。”
话说完了,屋内短暂的陷入了一片静静的沉默。
良久,虞惊霜长舒了一口气,弯了弯唇角盯着白芨道:“原来你们的性子真的南辕北辙、大不相同。怪不得,我有时候觉得很像,有时候又觉得不那么像。如果是假的,那就说得通了。”
还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虞惊霜就站起身来:“行了。”
她语气轻松,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你起来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敢说为我开路?今天我就教教你,这世上多的是以权压人、狐假虎威的手段。”
听到她这话,白芨浑身一松,他心中漫上喜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发亮,兴奋道:“您、您……”
虞惊霜已经走到他跟前,闻言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芨面前竖着晃了晃示意他不用多言。她笑眯眯道:“别多嘴了,我还是喜欢你不说话的模样。”
说话她拍拍白芨的肩,道:“走,带路,去瞧瞧白家戏台子上唱的是什么戏。”
出了屋子,白芨在前,小杏与虞惊霜跟在其后嘀嘀咕咕。
小杏姑娘没有问虞惊霜关于白芨模仿何人的问题,而是皱着眉头,困惑道:“他刚才有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你要做什么……怎么知道的?”
她拿眼睛不断的去瞟虞惊霜,瞟得虞惊霜有点恼了:“小杏,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是我喝醉了说漏嘴?”
小杏移开眼神,没说话。
虞惊霜点点她的脑袋,没好气儿道:“我打一开始就没瞒好吧?你以为,能踏进我院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够十足信任我怎么可能让人进来!”
小杏说:“那王承呢?”
跟在二人后方、沉默萎靡的潜鱼捕捉到熟悉在意的字眼,此刻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王承?谁?
虞惊霜一愣,慢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上燕来的那个少年人?卖瓷器亏了钱的那个?嗐,他跟别人不一样……”
正说着,几人脚步不停,转过回廊,却迎面遇上了一道对虞惊霜来说,也算十足熟悉的身影。
不远处,负剑而立、正倚着栏杆与几人交谈的青年恰好转过脸来,胡乱打量着四周,蓦然间与虞惊霜对上视线——
“……惊霜?!”
明胥猛地站直身子,双目忽地亮了一瞬,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虞惊霜身后的潜鱼,兴奋的神色微不可见的一僵,很快便又被喜色覆盖。
不耐烦地挥手赶开身旁围着的人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又惊又喜地对虞惊霜道:“惊霜,你……你怎么也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