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本正经、眼都不眨一下地瞎编,还指指点点:“卫瑎,不是我说你,人不可骄傲自满,这里又是上燕,人人都捧着爱慕你、想看你的故事。谦虚些可好?”
被倒打一耙的卫瑎哑口无言,总不能说出其实这些年在上燕,因他阴戾暴虐的性子,早已没什么人心可言,又哪里会有人愿意写他的话本子?
他抿了抿唇,将视线从那话本子上移开,开口声音艰涩:“霜霜,自我到大梁暂居这些日子,以那些话本儿的火热程度,你觉得我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苦笑道:“……那些话本子里将我描写的还真是够负心薄情的,有时候我自己翻看着,都觉得自己实在该死……”
“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虞惊霜靠着门,双手抱臂,听他说到这儿时,忽然淡淡来了这么一句,噎得卫瑎口中其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几多变化,笑意在脸上凝固,随即便侧过脸急急地咳嗽了起来。
一声接一声,他捂着嘴喘息,咳得身形都有些微微佝偻,一副痛苦的模样,联想到他似乎身子比以往差多了,甚至还在吃那种与一梦黄粱极相似的古怪药丸,虞惊霜瞬间警惕起来,一句“别死在这儿”还未出口,卫瑎已经艰难平复下来,直起腰,正对上她皱眉嫌弃的表情。
卫瑎心中微微刺痛,难受酸涩的情绪不断涌上心头,他知晓现在虞惊霜不想见他,可他不甘心,还不想放弃,硬着头皮,他开口:
“霜霜,来大梁这么久,我们一直没有好好说过话,这一次,就算我求你,让我进去说开那些误会好吗?我只求你这一回,今后绝不会再来烦扰你!”
他一会儿哀求、一会儿信誓旦旦,面上神情卑微又可怜,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要因美人哀求的姿态而心软。
可偏偏卫瑎面对的是虞惊霜。
她面色平静,不起一丝波澜,甚至还有点儿无奈道:“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误会?既然你看了话本子,那就应该明白里面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你自己做的决定、自己亲口下的令?”
无视卫瑎难看的脸色,虞惊霜神色漠然:“你走吧,看在你曾送给我那几大箱金银嫁妆的份儿上,我就当上燕和你的那些年是被狗咬了,眼不见为净,不与你再计较。否则,以我这些年在大梁的人情薄面,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成。”
说到后面一句时,虞惊霜的语气微微加重了几分,只可惜,卫瑎没听懂她的意味深长,反倒是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中带了几分轻视。
他道:“惊霜,在我面前你何必逞强呢?若你真那么厉害,如今又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的院落里呢?”
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微微撇嘴道:“连当初你未出阁时暂居的院落都不如。霜霜,与我回去吧,曾经我因……一些事情的缘故没有及时接你回去,但如今时机成熟,你同我回去,我迎娶你做皇妃,或者说,你想当皇后吗?若你想,我可以一并将那个位子送予你。”
卫瑎唇角弯起,似是想到了设想中两人重归于好的场景,他心情极好,脸上淡淡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虞惊霜早在他一口一个“回去”时,就沉下了脸,懒得和他再废话:“我不会和你回去。”
卫瑎脸色一僵,就见虞惊霜皱着眉,像挥赶什么嫌恶的蚊虫般毫不客气:“还有没有废话?没有就快走!”
被人这么明显直白地驱赶,卫瑎还是头一次体会,此时就算他再怎么想压抑怒气,也不免有点失态,他刚要不依不饶地张口时,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虞惊霜身后传来——
“虞姐姐——你说的点心在哪儿呀,我怎么找不到?!”
拖着长调懒洋洋的语气那么亲昵,不用细想就知道说话之人与虞惊霜关系匪浅。
卫瑎脸色转瞬阴沉了下去。
虞惊霜只觉得手腕一松,背后的木门就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了,明衡皱着脸,嘟嘟囔囔着就从她背后探出头来。
“咦?这谁?”
虞惊霜听见他好奇地问,她无奈道:“……这就是卫瑎。”
明衡眼珠一转,立刻从前几日翻过的话本子里精准找出了这个名字的记忆,他眼前一亮,指着卫瑎就道:“喔——原来就是你!虞姐姐第二个未婚夫!”
他坏笑着扯了扯虞惊霜的衣袖,戏谑道:“旧情人、老仇家找上门来了,虞姐姐,你可麻烦了!”
虞惊霜毫不客气将他的手打落,口中道:“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卫瑎一双眼睛幽幽地在两人身上打转,面前两人的小动作和对话都显得那么亲近、熟络,含着笑意的女子和活泼调皮的少年笑闹,瞧着多么养眼……
然而落在卫瑎眼中,他却觉得刺眼极了,恨不能踢走少年,换做自己站在惊霜身边。
他幽幽开口:“……霜霜,他是谁?”
虞惊霜翻了个白眼,刚想说“你管他是谁”,明衡突然抢先着开口打断了她:“你问我?我当然是——”
他话语转了个弯儿,忽的计上心头,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今陛下亲自赐给虞姐姐解闷儿的美郎君啊!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跟在虞姐姐身边伺候她呢,最得她喜欢!”
他边说边瞧着卫瑎一点点铁青的脸,差点憋不住笑出来,临了还故作疑惑道:“诶,你不是已经做了负心汉吗?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在你的上燕好好待着来找虞姐姐干嘛?”
眼珠狐疑地在卫瑎脸上转了一圈,他大喊:“你不会是后悔了,所以来和我争宠的吧?!我告诉你,你别痴心妄想了,你没机会的!”
他残忍道:“你已经t老啦!还怎么和我这种年轻貌美的少年郎相争?对吧,虞姐姐?”
明衡呼呼啦啦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句句扎在了卫瑎心上,令他几欲吐血,尤其那句“你已经老了”,更是戳中了如今卫瑎最敏感、最脆弱、最隐秘的小心思,令他颜面扫地!
卫瑎双目瞪得滚圆看向明衡,好似两簇燃烧的鬼火,恨不能当场活活将明衡点燃、烧死!
大言不惭、卑贱狂妄的贱人!
若是还在上燕,这种下贱的男宠下一瞬就要被卫瑎唤人来拔了舌头、削去四肢,用铁篦子将那张脸梳得血肉模糊了,岂能容他这么大言不惭、还敢在惊霜面前卖弄年轻力壮?!
……可偏偏这里是大梁!
卫瑎紧握拳头,一再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能在虞惊霜面前失态,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口恶气,转而朝向虞惊霜,有些莫名委屈,愤愤道:“霜霜,你身边怎么能留这么下贱……无礼之人?”
“他甚至羞辱于我!”
卫瑎自然而然地认为,虞惊霜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毕竟,他才是那个曾与她纠葛万千的人,就算一时因误会而分开,但无论如何,论起亲近,还是当属他与惊霜关系近才对。
然而令卫瑎措不及防的是,虞惊霜听见他的指摘,只是挑了挑眉,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道:“哦,是吗?”
她淡淡系笑了笑,慢吞吞道:“小、小衡说的也没什么错……”
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卫瑎,她淡淡道:“你确实比他年纪大了些嘛……小衡他今年不满二十,确实娇嫩一些。”
这话传入耳中,卫瑎仿若被雷击中一般,当即僵住了,脸上的怒色瞬间被惊愕取代,他半张着嘴,嘴唇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委屈。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嫌弃我……老了?”
卫瑎说得很慢,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更是艰难。
虞惊霜还没开口,明衡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抢着开口:“当然啊,那不然你以为呢?也不看看你自己多大年纪了,长得好看又怎样,终究是昨日黄花了!”
“你闭嘴!”
卫瑎暴喝出声。
“啊!虞姐姐,老男人凶我,我好害怕,你快点把他赶走!”
明衡惊叫出声。
不顾卫瑎怒容满面,他故作柔弱般抱住虞惊霜的胳膊摇了摇,捏着嗓子表示自己“受了惊吓”,将一个愚蠢傲慢、空有美貌而刻薄尖酸的“男宠”演得淋漓尽致。
虞惊霜憋着笑,面上还波澜不惊,顺着明衡的意思冲卫瑎摆了摆手,道:“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气性大,你俩说不到一起,你快些离开吧。”
卫瑎自被虞惊霜默认了“老”后,面色就异常惨白,他盯了一会儿虞惊霜没说话,眼神转而阴戾看向明衡,开口:“是不是因为他?”
他声音嘶哑:“因为他,你才不给我一丁点儿原谅的机会,拒我于千里之外……”
“对吗?”
熟知他的本性,虞惊霜一眼就看出卫瑎此时心里是什么想法,她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冰冷开口:
“卫瑎,你我之间的旧怨我可以不提,但你若敢碰我身边人一丝一毫,我定要你好看!”
听见这句赤裸裸的威胁,卫瑎像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沉默了半晌,他才惨然一笑,没什么感情答道:“……我当然不会动他。”
他在心底阴怨想,至少不是现在。
场面到了这种程度,卫瑎明白,恐怕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进不了虞惊霜的小院儿里,更谈不上解开那些陈年的心结、误会了。
他也有几分傲气尚存,怨毒地看了一眼明衡,甩袖离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他蓦地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虞惊霜,语气不明道:“霜霜,当年我去拦你的车架了,只是受柳氏毒妇的阻拦,我受了重伤,再苏醒过来时,你已到了大梁境内。”
“这些年来,我失去了母亲、父皇和兄弟,被喂了毒囚禁着,不良于行,等同废人,才一直无法来救你。霜霜……我并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天意弄人……人祸难避。”
虞惊霜看着他,神色间并没有动容,只是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一言未发,却摆明了送客的态度。
卫瑎深深看了她一眼,扭头缓慢地一步一步离开了。
背对着虞惊霜,离她越远,卫瑎的心就越发如刀割般在滴血,胸膛内那颗跳动的一团血肉紧缩着,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走出巷口,他终于抑制不住的弯下腰,手指紧紧攥住揉皱胸口那片布料,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内心的痛楚,低垂着头颅,难以控制的微弱哽咽声传来——他终于崩溃了。
他还有什么,值得拿来挽回虞惊霜?
旧日情谊她弃之如敝履、昔年过往她嫌恶至极。
金银她不要、权势她不要,他迟来的悔恨和爱意她也不要。
所谓年轻时的昳丽容颜,在更多年轻娇嫩的少年郎们面前,更是什么都不算!
卫瑎绝望地捂住胸口,哀哀地流下了眼泪——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留住虞惊霜的心。
动作间,他的指节触碰到一块略硬的物件,卫瑎一顿,纤长的手指伸入领口,挑着一根细线自胸口拎出一枚木头小鱼来。
它被卫瑎的胸膛的温度煨的温热,曾几何时,它是卫瑎死里逃生数百次的唯一念想,拉着他从鬼门关逃回来、活下来、来找虞惊霜——
这是霜霜曾亲手刻给他的,在两人还在上燕相熟、暧昧之时,他一直将其视作是霜霜留给自己的定情信物。
卫瑎握着木头小鱼,神情忽然怔住了。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上燕、上燕……”
他双眼猛地一亮,亮得惊人,情不自禁扯开了一抹渗人的笑:
“对啊,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是在上燕,只有在那里,霜霜才会变回温柔可亲的模样、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原谅我啊……回上燕,回上燕一切就都会变好了。”
第72章 明胥之悔(上)
眼看着卫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巷子尽头,虞惊霜才换了副神色,她微微笑着,一把拧起明衡的耳朵,颇有些咬牙切齿道:
“刚才外人在场我不好说你,你这破孩子,嘴上没大没小的!还有,你故意招惹他干什么?”
她恨铁不成钢:“卫瑎是什么人?他心眼儿小的很,最是睚眦必报,一旦让他恨上了,你就等着日后难受吧!”
明衡嘻嘻一笑,满不在乎:“我管他以后!反正现下就是要让他不痛快,我就开心了!”
他气哼哼道:“谁叫他以前欺负你。”
听见他小声嘀咕的后半句,虞惊霜一愣,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她顿了又顿,还是没忍住,抬手狠狠在明衡脑袋上揉来揉去:“真没白疼你小子!”
说实话,刚才明衡那几句话扎在卫瑎心上,瞧着那笑面虎的脸都青了,虞惊霜心里确实痛快。
两人进屋寻了几块糕点,吃得肚皮圆胀,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消食,好不惬意,仿佛刚才卫瑎来访的小插曲根本没发生。
酒饱饭足,明衡才想起来意,他道:“诶对了,虞姐姐,前些日子你派人送到宫里的东西,我都遣人把该查的都查过了,白家、典国和乔家两姐妹那些事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