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有点犹豫,虞惊霜闭着眼睛假寐,淡淡道:“继续说,哪里让你不好办?明胥?”
见她一说就中,明衡眼露惊喜,巴巴地凑上前道:“对,就是小皇叔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原来,自虞惊霜将从白府得来的那些酒和香交由明衡后,他派人顺着这条线索一路查下去,果真顺藤摸瓜,查到了白府和典国背地里偷偷结交、倒卖盐酒的事。
那些被典国背地里转运走的那一批金银,本来也是要被白府背地里交由二皇子余党的,要不是虞惊霜事先拦下,恐怕逆贼早已凭着这笔银子壮大。
至于白府内那些奇异的香和酒液,更是与乔氏两姐妹突发癔症密切相关,他已经令钟凌率领军卫继续追查,相信不日便能将这些背地里偷偷搞事的人一网打尽。
事情进展顺利,可唯独在明胥一事上犯了难。
“怎么,他也牵扯上谋逆案了?”
虞惊霜睁开眼睛看他,支着手臂半坐起身来。
明衡闻言摇头:“那倒没有。小皇叔与典国虽然来往密切,但探子来报,他本人并不是很在意典国。”
倒是典国那些使节,总用他故去母妃的借口前去拜访,可能是有拉拢明胥的打算,但至少现在,明衡瞧着明胥并没有那个心思。
闻言,虞惊霜重新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良久,她又慢吞吞道:“你这样可不行……就算明胥现在没有这种心思,但谁说得准呢?你屁股底下的那把龙椅确实是个好东西,万一哪一天他就也想t要了呢?”
她轻飘飘说:“明衡啊,做皇帝可不能优柔寡断。”
先梁皇死得太仓促,甚至没来得及立遗诏,所以帝王刚驾崩那会儿,普天之下有正经皇家血脉的皇子、王爷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其背后的势力更是蠢蠢欲动,都想争一份从龙之功。
打来斗去,还活着、剩下有资格的统共四位。
先梁皇的三个儿子,外加一个当时隐居雪山的弟弟明胥。
大皇子被虞惊霜又攻心又夺权,早早就不想争了,他心气儿也大,自请出家,寺门一关谁也不见,给自己取名了空,常伴青灯古佛、自在逍遥去了。
二皇子出身显赫,母家势强,天然与世家门阀结成一派,行事又狠辣果断,在朝堂上早早就谋划棋盘,又养了一支私兵,只待振臂一呼,没遗诏也能登基。
明衡年纪最小,背后没有强势的母家支持,曾经还是个废太子,本该最早出局。
可他知人善任、早慧通透,身边又有个虞惊霜,又砸银子又出力,笼络起军卫和虹阁的一帮蛮汉,厉害的很,勉强也能有一争之力。
而明胥……他那时候在雪山上忙着陪小青梅行侠仗义,哪里顾得上争夺皇位?
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和势力压他的宝,白白叫虞惊霜捡了个便宜,用他的佩剑剑鞘狐假虎威,不仅打开王府宝库拿了金银,还顺便笼络了许多他的门客。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二皇子早就死成一捧黄土,可他的余党还不死心,还想争一争。
虞惊霜一瞧探子密报,说他们与典国勾结上了,就知道这帮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想说服明胥下山,借着他先梁皇弟弟的名义谋反,若能成事,二皇子余党自然也就不用过藏头掖尾、窝窝囊囊的日子,被打压了数年的世家,自然也可重新扬眉吐气。
典国新上任的王也想从中分一杯羹,若明胥能当皇帝,作为他的母国当然也能得不少好处,更甚至……虞惊霜想起典国种种举动,心中猜测,大概这个明胥的老舅舅,还想着娘舅干政那一套呢。
只是不知道,明胥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也想做傀儡皇帝吗?
如果他有这个心思,虞惊霜默默想,这确实不好办……不知是不是因为八年前明胥临阵退婚,突发奇想地跑了,虞惊霜面对着他时,总是疑神疑鬼,提防的紧——生怕这人想一出是一出,万一这些年雪山日子太苦,让明胥也生出几分他念来呢?
她的担心甚至连明衡都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虞惊霜防明胥,犹如防着第二个二皇子一般。
听到她心思又拐到“可能明胥要谋反”上去,明衡默然无语,已经无力去纠正,只是道:“不是因为我怀疑他想谋逆啦……他回京应该也不是那种心思。”
虞惊霜转过头看他,用眼神表达疑惑,明衡顿了一下,语气微妙道:“因为他自从回来,就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和他的师妹裴欲雪一起,追查南地蛊毒的事。另一件……就是前去拜访之前你和他的共友,呃……你不肯见他,所以他想托别人与你说情。”
……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今日正值石侍郎休沐。
按照往日习惯,她会同夫郎、女儿于府中办一场小宴席,邀几个同僚及其家眷们一同前来热闹热闹。
可不知为何,近日来她都恹恹,今日晨起后,更是望着门外踌躇良久,竟想下令闭门谢客,让小厮对外称她抱恙。
“您这是怎么了?何事值得如此烦忧?”她的夫郎极为惊诧,不懂她素来是张狂耿直的性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变得优柔寡断。
石侍郎皱紧眉头:“近日来……唉,你不懂……”
此时,小厮突然来敲门,说话小心翼翼,道是正欲关门时,有人恰好此时上门拜访,掏出的身份令牌上明晃晃写着“昭王”二字,奴仆们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这等皇亲贵胄,才来叫石侍郎定夺。
“昭王?可是名叫明胥?”
石侍郎的夫郎早年是青州人士,后来才到京畿做官,早有所耳闻妻子年轻时与一位名为“明胥”的王爷交好,只可惜他来时,明胥早就去往南地雪山了。
一直想结交妻子从前的旧友未果,如今听闻有机会,他眼前一亮,立时就想邀人进来坐坐。
可是一回头,却见妻子眉头皱得比刚才更紧,他的心提了起来:“……您怎么这幅情态?是因为昭王?可是,旧友来访,不应该高兴吗……”
石侍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正是他来,我才忧心。毕竟他前来何意,我早有耳闻了。只是他所求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也不敢去做啊……”
摆摆手,她踱步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整理衣摆,决意去会一会这位让人“恨铁不成”的老朋友。
只盼他识趣些,别再强求她去虞娘子那里替他求和。
石侍郎边走边想,忍不住又要叹气:唉,这叫什么事儿呢?
听人说,明胥这几日挨个儿拜访那些曾经是他与虞惊霜的共友们,姿态摆得极低,想让人家帮帮忙,替他去虞惊霜面前说几句好话。
听说虞娘子烦他烦得很,连面都不见。偶尔有那么几次碰上面了,她不耐烦的神情更是毫不掩饰,好几次还都横眉冷对,令明胥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尴尬极了。
昔日恣意张扬的昭王,今朝在虞惊霜面前是大气都不敢出,处处讨好,也都被嫌弃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见不到虞惊霜的面,他竟也舍得下脸,一家一家去拜访故友,恳求他们可以看在以往的情谊上,帮他去找虞惊霜说说话……
听一位同僚说,明胥快被虞娘子的冷淡和疏离给折磨疯了,寻求其原谅不得,他与故友谈话时的语气都是悲怆、小心翼翼的。
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一年明胥任性离开时,难道就没想过虞娘子会生气?
依石侍郎看,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行径无耻又可恶,却还仗着虞惊霜当年的偏爱而一意孤行,去解救所谓的青梅……恐怕当时纵马而去时,心中是笃定着虞惊霜一定会原谅他吧?
明胥也不想想,他虽自居在虞惊霜最危险、最孱弱时护过她,然而这种所谓“保护”,与又一次背弃离开她、还是为了救另一个女子这种事相较而言,简直是玷污了曾经的真情!
石侍郎默默咬牙,内心不住摇头。
心里想着一个,嘴上挂念着另一个。
谁更惨、他的昏了头般的着急,一颗心全然扑了上去,要做人家的英雄,浑然忘了他真正爱的人是谁——
蓦然回首,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谁会在原地等他?
谁会稀罕他?尤其是看清他的本性之后。
怨不得虞惊霜不想原谅、不肯见他、对他避之不及,生怕他那麻烦的性子沾染上了又推不掉。
这位昭王殿下呀,可真是幼稚、可怜、优柔寡断!
这样一个人时隔多年回来,是真的想妄求一个原谅?不是心血来潮的又一次冲动任性?
她可不相信。
石侍郎内心咂摸着,步入了书房,屋内早已等候着的人闻声转身,石侍郎看清了他的脸那一刻,心下陡然一沉,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
消瘦、憔悴、不堪一击——这就是多年未见,第一眼瞧见明胥时她的反应。
眼前人的身形仍旧挺拔如松,带着他骨子里的矜贵,然而只需一眼,石侍郎也很轻易地捕捉到他身上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似是忧虑很重,脸颊有些苍白消瘦,原本剑眉星目,如今眉锋微蹙,眉间竟还添了几道愁绪的细纹。
而曾经那双熠熠生辉、夺去多少闺中女郎芳心的的眼眸,此时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透露着化不开的疲惫和忧思。
这是明胥?
曾经意气风发、张扬肆意的昭王殿下?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因为虞娘子?!
望着憔悴不堪的老友,石侍郎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愣神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同僚与她讲的,明胥被悔意折磨得要发疯了的那句话……或许不是同僚故意夸张。
第73章 明胥之悔(下)
“昭王殿下……”
石侍郎神色复杂,上前行了礼,明胥神色淡淡,没说什么话。
直到与他对坐在案前,她都不太敢认眼前的消瘦的人,就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友。
清风徐徐,窗下铜铃叮咚作响。
小婢女进来为两人添茶,顺手将窗子推开得稍宽了些,风涌了进来,拂过明胥衣摆掀起褶皱,石侍郎才发觉,他衣袍下的身躯瘦得都有些撑不起衣裳了。
正如往日热络的两人如今落座,只剩沉默和脆弱。
……真不好办啊。
“尝尝新到的龙井?”
硬着头皮将茶盏往对面推了推,她故意错开明胥殷切的眼神,状似轻松随意道:“好久不见了,几年前我还……”
“石t三娘子,不必叙旧了,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明胥突兀地打断,他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轻声道:“帮帮我吧,惊霜她、她不肯见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助话,明胥很不好受,尤其是让他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被惊霜厌恶时,每一个从喉头艰难吐露的字眼,更犹如炭火粒一般烧心灼肺,令他难堪。
石侍郎瞧见他紧攥的拳头,叹了口气,随着她悠悠叹气声落,明胥一颗心忍不住高悬了起来。
过去几日,他已经去拜访过了其他故交,他们也都是这样,听见他想摆脱他们帮忙向惊霜说和时,纷纷顾左右而言他。或支支吾吾、或面露难色,最后无一例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
“殿下,不是我不肯帮你。”
良久,石侍郎低头抠着桌子,为难道:“虞娘子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又犟又决绝,谁劝都不好使。更何况是这种事,我们外人想劝,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将眼神从明胥身上移开,未出口的话被她咽回了肚子里,但不用她明说,两人都知道“这种事”说的究竟是哪一件。
明胥沉默了,搭在杯盏上的手指被袅袅热气烫得通红他也毫无察觉。
将虞惊霜孤身一人抛弃在京畿中的行径,每每回想起,他都怀疑自己当时是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