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薄唇微绷,抬起修长的手指穿入裴棠依浓密的乌发中,从后抵住她的后脑,道:“妹妹,你对我说这些,就不怕我会恼羞成怒杀了你和你的娘亲吗?袁涟、方临怀都是我杀的,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杀你呢?”
裴棠依呼吸微滞,四目相对之间,她从裴淮的黑眸中看到了此刻正瑟瑟发抖的自己。
她从未如此想过,最严重的便是裴淮依旧关着她,再或是派人监视着她,不许她随便走动。
杀了她……她从来都没想过。
仿佛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早已习惯了裴淮对她的好,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他的大掌结实地固定在她的脑后,她无法动弹,几缕发丝钻入裴淮的袖口,她声音很轻,道:“哥哥,你会么?”
裴淮指尖挑起她的发丝,可清香已经丝丝缕缕钻进了他的衣袖,他看着她,低声道:“妹妹,你就这般有恃无恐吗?”
裴棠依纤长的眼睫颤了颤,还没等她说话,裴淮就松开了固定着她的手,站直身子,道:“所以你想要离开我,同你的娘亲在一起是么?”
裴棠依缓缓点了点头。
裴淮道:“可以。”
裴棠依几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没有想过他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自己。
她问道:“哥哥需要我做什么吗?”
裴淮看她一眼,幽黑的眸子内看不出丝毫情绪,“不必。”
裴棠依高悬的心瞬间就落地了,她抿抿唇瓣,只觉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又看向裴淮,问道:“那我现在离开吗?”
裴淮道:“可以。”
裴棠依立即起身,双手拢起未干的长发至肩膀一侧,道:“那……多谢哥哥了,哥哥回避一下,我收拾下东西好么?”
“妹妹要自己走?”
裴棠依不清楚他的用意,只能诚实地回答,“是。”
裴淮唇角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夜深人静,妹妹独自出去过于危险,你先收拾,待会我会让陈千驾马车送你,赶在宵禁前应该能到。”
直到裴淮出门去吩咐时,裴棠依还都有些不敢相信。可至少她能离开,就已经是件幸事了。
她不再多想,果断地收拾起东西来。她在这里也没有太多自己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裴淮买给她的衣裳和首饰,她都没有带走。
她站在衣柜前,犹豫片刻,还是将那两件衣袍带上了。
窗边传来“吱啦”一声,裴棠依扭头看过去见是雪儿跳窗跑了进来。
裴棠依弯腰抱起它,柔声道:“你是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雪儿兴奋地摇了摇尾巴。
裴棠依垂下眼,道:“可哥哥独自在这里会孤单的,你代替我在这里陪他,好么?”
雪儿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一个劲用脑袋蹭她的衣袖,它仿佛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息,在表达自己的不舍。
裴棠依抱着它,掌心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虽然是我捡的你,可哥哥陪伴你的时间更长,你应该也会更喜欢他的吧。”
她将小狗放到软榻上,任由它轻舔着手背,温柔笑笑道:“我要走了,再见。”
说罢,她提起包裹转身向外走去,身后传来小狗急切的呜咽声,似乎是在挽留她,可她只脚步微定,接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坐上门外的马车,裴棠依掀起帘子眺望着身后愈来愈远的宅院。夜色深沉,宅院的轮廓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裴棠依是有些遗憾的,她一直盼着见到院子的那株海棠开花,可却没有见到。
想来,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伴随着载着裴棠依的马车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裴淮的身影从宅院门后出现。
夜色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黑暗在他脸上打出浓重的阴影。
他的这个妹妹实在太不让人省心,可他又太了解她。
她的那番话,他一个字都没有相信。
她或许不知,她在说话时眸中氤氲的水色早已暴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裴淮也深知不能再强迫她,她内心顾虑太多,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二人之间的阻拦。
唯有彻底解决了这些,他的妹妹才会抛下顾虑,卸下内心的心防。
可若是真让他同她分开这么长时间,裴淮内心还真有几分不舍。
他抬起手,指缝间还留有裴棠依发间的清香,他将五指放在唇角,闻着那股属于妹妹的味道,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妹妹,我的妹妹……”
第47章 红痕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马车行驶到了铫儿胡同,在一片漆黑的小院前停下。
此时已过亥时,巷子里居住的人们都已陷入沉睡,无人会注意到这辆踏着夜色而来的马车。
寂静的巷子里,唯独响彻着路旁树上昆虫连续不断的鸣叫声。下车后,裴棠依不忘先同陈万道谢,随后才敲响了院子的门。
伴随着敲门声,院内的小屋燃起了灯。一阵脚步后,秦诚的脸从门缝中露出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裴棠依后先是一愣,随后咧开嘴笑道:“虞儿姐姐,是你!”
门口的声音惊醒了屋内的苏芙,苏芙披着件薄薄的外衣探出身来,看到竟是裴棠依后,惊讶地问道:“虞儿,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你……”
话音在她看到裴棠依手中提着的包裹时止住了,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裴棠依对她轻柔笑笑,道:“娘亲,女儿以后不会离开你了。”
苏芙快步走上前握住裴棠依的手,先是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他没有为难你吧。”
裴棠依摇摇头,“没有,我都同他说清楚了。”
苏芙拍了拍心口,“太好了,你在他身边我总是不放心,这下终于回来了。”
天色太晚,母女二人也没再多说什么,裴棠依带来的东西本也不多,简单收拾了一番后,裴棠依便进屋睡下了。
次日一早,裴棠依醒来时已是巳时,兴许是心中顾虑已经放下,一觉难得安然无梦。
裴棠依梳洗更衣完,走出屋子,见苏芙正坐在院子里的木桌前,在温暖阳光的沐浴下,低头绣着手帕。
苏芙的眉眼在明媚的阳光下格外舒展,没有了曾经在裴府的忧愁与苦闷,此时的她完全是一副安宁静好的模样。
按理来说,这个时辰苏芙应该和秦念一起上街卖绣品和书画的,可昨夜裴棠依才回来,苏芙想要留下来陪陪她。
见到女儿过来,苏芙忙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
裴棠依贴着母亲身边坐下,双手抱住她的手臂,用脸蹭了蹭。
苏芙不由得笑道:“怎么这么大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喜欢粘着娘亲呢?”
裴棠依脸上绽开笑颜,同母亲撒着娇。
母女二人嬉闹一阵,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谈起裴府、谈起裴淮。
悠悠夏日长,傍晚时分,苏芙和秦念在厨房做饭,裴棠依本也想去帮忙,但被她们们以厨房浓烟重,莫要沾染了气味为由,给赶了出去。
裴棠依走到小院里,看到秦诚正蹲在树下,双手在树中捣鼓着什么。
裴棠依在身后轻唤他道:“阿诚,你在做什么?”
秦诚闻声回过身子,黝黑的面容上喜气洋洋,他站起身几步跑到裴棠依面前,献宝似地伸出手,“你猜,我捉到的是什么?”
秦诚年龄比裴棠依还要小几岁,玩心仍重。她便以为他在捉虫子玩,想故意吓唬自己,扭过脸,道:“我不猜。”
秦诚有些着急,又往她面前凑,“猜猜吧,猜猜吧,是好东西!”
裴棠依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轻声说道:“是虫子?”
秦诚打开手掌,让她看道:“这是知了,可以吃的,我待会让我娘放在锅里炸炸,很好吃的。”
裴棠依从未吃过这种东西,望着他手中黑黢黢的虫子,无法想象这吃到口中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但见秦诚如此热衷,便也不好驳了他的兴致,浅笑着回了他几句。
左右还未到晚饭的时间,二人坐在树前,感受到袭面而来的微风,聊着天。
秦诚问道:“姐姐这次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裴棠依双手托着腮仰望天空,风轻拂过她的脸颊,“是啊。”
秦诚拾起地上的一把碎石,高高捧起又一把接住,乐此不疲,“那上次同你一起来的那人呢?”
听他提到裴淮,裴棠依面上的笑容顿了顿,她随口敷衍了一句,幸好苏芙出来唤他们吃饭,这才终止了话题。
夜晚,裴棠依主动提出要和苏芙睡在一起睡。母女二人躺在一张榻上,灯烛熄灭,裴棠依依偎在苏芙的怀里,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裴棠依毫无睡意,在黑暗中睁着明亮的眼眸,轻轻出声道:“娘亲,你能再和我说说关于我亲生父亲的事吗?”
苏芙也还没有睡着,伸手拍拍裴棠依的后背,道:“你想听娘亲说你父亲的哪些事呢?”
裴棠依仰起眼眸,看昏暗中苏芙模糊的面庞,道:“父亲长得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与他长得像吗?”
苏芙眸中涌现出几抹怀念之情,声音也愈发轻缓,“你刚出生的时候要像娘亲多些,后来逐渐长开之后就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和你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苏芙的声音似叹非叹,“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快记不得你父亲的模样了,但还一直记得他的声音,永远温和,仿佛没有什么事会惹怒他。甚至那些官员们用恶语嘲弄他,他也都是淡淡地回击,不会疾言厉色。”
听着苏芙柔和的语调在耳侧响起,裴棠依也不由得想象着亲生父亲的模样,在她的心目中,他定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才华横溢、意气风华,还兼有读书人的傲骨,让他坚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哪里呢,他还活着吗?这些问题一股脑地涌入裴棠依的脑海,她没忍住问道:“娘亲,父亲会去哪里了呢?他会不会是抛弃了我们,不然他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呢?”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一个人始终没有踪迹,除非是死了,或者是他存心不愿让人找到他。
闻言,苏芙默了默,眼眶浮起酸涩,轻声道:“我当时也想过,若他还活着必定会来寻我的。或许他是死了,他的性子虽然温和,可认定了一件事,不会轻易改变。我有想过他可能得罪了朝中的命臣,或是拒绝了朝臣的拉拢,被暗害了。”
苏芙轻轻笑了笑,道:“其实我倒宁愿是他抛下我,若真是如此,他当年想必是有什么苦衷,我不怪他。”
苏芙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住,她伸手抚上裴棠依的眼眸,曾几何时,望着这双眼她就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人总会用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她。
曾经,是他给予了她欢愉,教她作画,为她念诗词经书,让她体会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活法。后来他离开了,是女儿给她原本死水般的内心增添了涟漪,让她能够撑过在裴府的十六年。
时间改变了许多,改变了苏芙那颗曾经年轻的心。却也留下了许多,她还有她的女儿,女儿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
入夜,燥热的京城下了一场雨,雨打湿树叶,淅淅沥沥。
房间内,缠枝莲纹象足炉内袅袅吐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伴着这股与裴棠依身上清香极为相似的香味,裴淮入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