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安静的正院,此刻脚步声、叫嚷声混杂着正屋传来的痛苦呻吟,一并撞入冯十一耳中。
眼看一个嬷嬷端着热水要进正屋,冯十一一把拉住了她。嬷嬷被迫停下,回头看她时,满脸急色:“夫人,有什么事能迟些再说吗?”
这嬷嬷是她夫君从西北送来的,听说在靖北元帅府待了多年。这些日子冯十一住在淮王府,嬷嬷待她比旁人更恭敬些,因此一众下人里,冯十一拦下了她。
“阿姐怎么样了?”冯十一问。
嬷嬷急道:“王妃这些时日本就胎像不稳,如今受惊吓早产,恐会难产。”
听到难产二字,冯十一还没出声,她身侧的忠平先跳了起来:“太医!我这就让王府的人去请太医!”
忠平刚要动,嬷嬷忙叫住他:“已经派人去请了,夫人,老奴得赶紧进去了。”
冯十一松开了擒着嬷嬷的手,随后就这么立在屋外看着府医,稳婆,侍女,嬷嬷,进进出出。
屋里的痛吟声渐渐弱了下去,听着明显愈发无力。就在府医出门让侍女去取人参时,冯十一叫住他,递过一个药瓶:“若真到了生死关头,给她服下。”
府医看了看药瓶,接过来打开一闻,随后脸色一正:“夫人上回给王爷的,王爷一颗未用都留下了,这……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冯十一递过去的,是老赵仿制的回天丸。至于真的回天丸,她没拿出来。只因郑九娘临死前的那句话。
九娘面对她递过去的回天丸,说不能吃。
这些日子,冯十一反复琢磨这话,只得出一个结论:褚十三亲自去药谷求来、亲手交给她的回天丸,有问题。
究竟是什么问题,她还不知道,但她也不慌。
老赵日日给她把脉,什么都没查出来。若真是连老赵都辨不出的问题,她再多想也无用。大不了就是一死。
褚十三会想让她死吗?
从前她必定笃定说不会。
可如今她却不敢确定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拉回了冯十一的思绪。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痛吟,冯十一攥紧了手中的药瓶。
长到这年纪,冯十一还是头一回见女子生产。正如他那日与她所言,女子生产凶险万分,而她此刻除了听着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那日,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没能救下九娘。
这些年,因身手高超难遇对手,冯十一难免有些自傲。可如今一桩桩事摆在面前,她竟生出一种陌生的无力感。
不过这陌生情绪转瞬即逝。一众太医赶到时,冯十一看着他们,语气阴恻恻:“不管发生什么,保住她的命。”
太医们一愣,他们来时得了宫中旨意。
务必保皇孙。
就在众太医怔神之际,冯十一从一旁侍卫腰间抽过刀。持着刀,她身型笔直立在太医们面前:“她若死,你们也别想活。”
冯十一拔刀的瞬间,院子里的侍卫也齐齐拔刀。看着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刀光,太医们只觉头皮发麻。
王妃若死,他们怕是出不了这正院门。
可皇孙若保不住,他们的脑袋也保不住。
如今,要想活,唯有大小性命都保住。
眼见太医们眼中生出忌惮,冯十一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待太医进屋,她并未收刀,而是递给忠平拿着,随即又让忠福搬来一把圈椅,正正摆在正屋门口。
大喇喇坐下,冯十一盯着屋门,目光如炬。
不管赵靖川是死是活,温姮的命,她今日必须保住。
守在门口,她又扭头对忠平道:“把透消息给她的人带来。”
先前谢广拒援的事闹得那般大,温姮都被瞒得严严实实,可见她身边的人都在赵靖川掌控之中。如今这等大事,明知道会刺激到温姮,赵靖川的人绝不会贸然捅到她面前。
透消息的人必定有问题。
忠平领命去查,冯十一坐在檐下的夜色里,闭上了眼。
虽闭着眼,她意识却异常清醒,清晰地听到忠平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的同时还伴随着另一道杂乱的脚步声。
冯十一睁眼瞬间,忠平将一个清秀的侍女甩到她面前。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冯十一眼神一凝:“王爷坠崖的消息,你从哪听来的?”
侍女一脸惶恐:“是、是从侍卫长他们那偷听来的。”
留守王府的侍卫头领是魏晋的副手,同魏晋一样,对冯十一又敬又怕。冯十一一个眼神,他便上前道:“夫人,属下问过了,这侍女一直在正院伺候,从未去过前院。属下收到消息时在前院闭着门,屋外有人把守,绝无被偷听的可能。”
闻言,冯十一挑了挑眉,随即转眸看向地上的侍女:“听见了?”
轻飘飘三字,却让侍女脸上的惶恐瞬间褪去,换上一副阴鸷。就在众人察觉不对想要防备时,侍女骤然弹起,朝冯十一飞扑而来之时,袖间银光乍现。
“夫人!”
众人惊呼着扑上来想护她,却只听“啪”一声。
飞扑的侍女被冯十一一脚踢飞,撞在檐下的柱子上,又重重摔在地上,趴在那里动弹不得。
也就在这瞬间,众人围到冯十一面前,其中忠平关切问:“夫人,您没事吧?”
冯十一睨了他一眼:“以后别做这些无用功,也别说废话。凭你们这速度,我要出事也早出了,你们问了也是白问。”
这话不仅让忠平愣住,也让一众王府侍卫僵在原地。
冯十一表达完自己的鄙夷后,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走向趴在地上的身影。
冰冷的地面透着刺骨寒意,混着剧烈的疼痛,让人忍不住痛吟。冯十一缓步走近,听着那微弱的呻吟,蹲下身抓住
她的发髻,迫使她仰起头。
对上那双恶狠狠的眼,眼看着她的下颚微动,冯十一眼疾手快扣住她的下颚,冷声道:“别急着自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的人?吴六的?钱二的?卫八的?蒋十四的?还是郑九娘的?”
原本满眼凶光的侍女,在听到这一串旁人绝不可能知晓的名字时,瞳孔骤缩。
被死死扼住的下颚微动,从被迫张开的嘴里挤出一个字:“你?”
再多的字,是挤不出来了。
不过一字足矣,冯十一笑笑。
“我,我是你们的祖宗。”
眼看着眼前之人听到她的话,面露惊恐,冯十一满意一笑,随即毫不留情地卸了她的下巴,再将人往地上一甩。
再起身时,冯十一面色恢复了平静。
“把人带下去吧。我迟些再审。”
说是审人,对冯十一而言,实则应该是寻求真相。方才这个侍女暴动而起时,冯十一只一眼就看出了,这是青衣阁的身法。
不拐带孩童,不插手朝堂之事。
这些都褚十三亲口对她说过的话,可如今看来都成了笑话。
坐回到圈椅上,冯十一突然想起了镇北侯府那个单子。
那个单子,逼她离开了竹溪镇,将她还有她夫君都引向了苏州。还有后头桩桩件件的事,
单子,交了巨额定金,死了那么多人却半途而废!单主身份,看似神秘,她最后却被引向了赵靖川,至今未弄清。
这些事她原来都没细想,如今琢磨起来,却满是疑点。
这单子当真存在吗?单主是真的吗?要镇北侯府人命的,真是朝堂上的人?褚十三在里头到底扮了什么角色?他又为什么非要把她卷进来?
坐在椅子上,冯十一思索这些问题从天黑思索到了天亮,又从天亮思索到了天黑。
一夜一日,正屋里,温姮的声音几乎微弱得听不见了,不管是太医还是稳婆亦或是王府府医,都已经心力交瘁了。可这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端出来的只有一盆一盆的血水。
守在屋外,静坐了一夜一日未眠的冯十一,看到那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眉头紧锁。就在她耐不住想冲进产房时,里头传了稳婆欣喜的声音。
“王妃,用力!再用力!看见头了,看见头了。”
稳婆的这声喊让院子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冯十一也不由站起身,走到屋门边,侧耳细听。
良久,一声微弱啼哭声传出,啼哭声虽弱,但院子里的众人却都听得真真切切,脸上都不由露出了笑意。
就在冯十一也按不住唇角的笑时,门开了,一脸喜色的稳婆从屋内走出。
“王妃生了,是小世子。”
新生儿的喜悦冲散了主院了弥漫了两日的阴郁,冯十一敛了敛神色。
“王妃如何?”
提到温姮,稳婆脸上的喜色褪去了些。她看向冯十一,摇摇头。
“王妃竭力,昏过去了。太医们正在医治,王妃昏过去前,交代老奴,要将小世子交由夫人。”
交给她?
冯十一刚愣神,屋子里嬷嬷便抱着一个襁褓向冯十一走来。抱着襁褓,嬷嬷走到冯十一面前。
冯十一看清襁褓里那张青紫的小脸时,嬷嬷也试图将襁褓交给她。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冯十一,看到那递过来的襁褓,连连后退,同时摆手。
“别,别给我!”
冯十一不敢接手,这淮王府新出生的小主子只能由嬷嬷抱离了充斥着血腥味的正屋,送到一侧的偏房去让乳母喂奶。
冯十一虽不敢接,但还是跟着去了偏房。眼看着那还不如她小臂长的小儿在温暖的暖室里被乳母抱着开始喝奶,冯十一大松一口气。
将忠平留在偏房守着,冯十一又回到正屋外。
正屋里,温姮的情况并不好。太医们愁眉苦脸地进进出出,看着那些太医,冯十一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什么太医院的太医,加起来还不如老赵一人顶用。
想到此,再想到有老赵在他身侧,冯十一微微松点心的同时,又在思索。
如今这情形,她走不开。西北一时去不了,他该能老实待着吧。
冯十一想着自己去不了西北之时,未曾想,西北来了人。
人是由忠福带到冯十一面前的,一见到冯十一他便跪地喊她少夫人。就和当初李正见到她一样,只不过与李正不同的是,眼前之人长得比李正好看太多了。
看着跪地的人,冯十一淡淡道:“起来吧,我没这些规矩,以后也别跪我了。”
一路从西北而来的莫生,仰头去看面前的人。
正如李正和韩盛所言,和少将军甚配。
莫生起身,立在冯十一面前,垂着头,恭恭敬敬。冯十一看着他,问道:“他让你来的?让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