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看着这里乱作一团,也不过是些幼稚可笑的低劣手段。
方才他先于薛莫寻夫妇半步而行,路过水榭时看得真切,裴琅落水之时,一双手悄然推在了聂相宜的腰间。
只是他向来冷心冷情,不喜这些喧闹,更不欲参与其中。
他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薛莫寻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迟疑道:“殿下不若一同与我回前院?”
谢知转身欲走,目光却忽的落在聂相宜衣角的褶皱之上。
她的指尖在那一小方桃粉色的衣料上来回的揉搓,连指腹也揉成了一样的粉色,如同一小瓣桃花。
她依旧梗着脖子,一副我并未做错任何事的骄傲样子。但那双飘忽的眼眸又出卖了她,她在紧张。
就像一只即将炸毛的猫,倔强又可怜。
不知为何,谢知的脚步就这样停下,突然转入了水榭之中。
他只淡淡回薛莫寻,“前院纷扰,在此驻足片刻也无妨。”
薛莫寻了然。
今日宾客众多,前院多是官场朝臣世家勋贵,见了三皇子,难免有曲意逢迎的应酬烦扰。
然而这位三殿下,最是冷清疏离不过。
此刻他端坐于水榭之中,只自顾自品茗,仿佛周围一切纷扰与他无关,遗世独立。
裴琅落水,钟灵玉知道此事必得给裴家一个交代,便拉住聂相宜低声问道:“阿兕,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兕乃是她的小字,这般被亲近的人一问,聂相宜这才露出几分委屈来。
她瘪着嘴,“我先前是推她来着,但也没把她往水里推!后来我也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她这才被我扑得落了水。”
“好端端的,你推她做什么?”
“我还想问呢!好端端的,我拿给她排揎一通!”
聂相宜越说越委屈,由不肯在人前漏出软弱之色来,只昂着头,一副负气的倔强模样,“她还骂我没娘亲教养来着!”
钟灵玉表情忽地一僵。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鄯州初见聂相宜时的情景。那时她没了娘亲,瘦瘦小小的,人也总是畏畏缩缩,看什么的眼神都带着怯生生的闪躲。
祖父耐心教养她许久,只盼她即使刁蛮任性些也无妨,再别像那般可怜了。
今日裴琅之语,只怕是戳到了她的痛处。
钟灵玉心中升起些难言的心疼来,方才是她疏忽了,原不该留她在这里一个人。
她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场合?
又有与裴琅交好的姑娘开口说道:“裴六姑娘原不过与你闲话玩笑两句罢了,何至于此。”
就连聂元苇此时施施然上前,秀眉轻蹙,“长姐脾性也太大了些。在家中如此也就算了,还推了裴六姑娘入水,可怎么向裴家交代?”
她的话中虽是好意,却带着隐约的责备之意。
聂相宜本就焦躁不已,听她这三言两语就给自己扣了帽子,更是大为光火。
于是她拧眉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上你来管我?”
被她这般当中斥责,聂元苇面上一红,顿时泫然欲泣,“我不过是为了长姐着想……”
“瞧!她就是这样的蛮横性子!连自家妹妹也这样不给面子!”
“难怪这样毫无顾忌推裴六姑娘下水。”
“看来裴六姑娘说得也没错,这哪里像是有人教养的样子。”
钟灵玉脸色沉了沉。
她如何听不出来,聂元苇不过三两句话就挑弄了事端,竟像是坐实了聂相宜推人落水一般。
平白让聂相宜成了众矢之的。
她本想着以玩闹无心的由头敷衍过去,如今这般,倒像是她有失偏颇了。
她转过身,凉凉睨了聂元苇一眼。
聂相宜梗着脖子,桃粉色的衣角被她揉捏得不成样子,却仍是倔强地扬着头。
“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我若是做了,不过区区一个裴家,岂会怕于承认?”
此语一出,更是在众人耳中显得嚣张跋扈。
裴家几代清流世家,在她口中竟仿佛不值一提。
聂相宜却气得眼眶发酸,凭什么都来指摘她的不是?明明她才是被无端嘲弄的那一个!
好像所有人都对她抱着莫名的恶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眨了一下眼睛,将即将涌出的眼泪憋回去。
复又重重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当着这些人的面哭出来呢!
不知怎的,一双略泛着红的眼睛,就这样刚好撞上谢知的视线。
谢知似乎并没看她,宽袖中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手中的骨瓷茶盏。
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云淡风轻般的优雅,每一个动作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如画中之人。
唯那双漆黑的眼眸是冷的。
他会怎么看她呢?聂相宜心中更是恼然。
她像是自暴自弃般扯了扯衣摆,忿忿不平地想,他定也是如此认为的!人人都如此认为。
聂相宜瘪了瘪嘴,越想越觉得气恼。大颗的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倔强不肯落下。
“不是她。”
冷冷清清的声音就这样传来。
聂相宜心头兀的一跳,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谢知。
谢知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只是放下茶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有双手推了她,戴着一对飘花玉镯。”
言尽于此。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们既惊讶谢知会开口为聂相宜澄清,又惊讶是有人真的推了聂相宜。
谢知说话,是极有分量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三皇子的身份,更为他年纪轻轻,便手握神策司大权。
神策司乃皇帝亲卫,仅听命于皇帝,上至皇室宗亲,下至王公大臣,神策司都可越过大理寺与刑部,直接拿人。
神策卫所经之处,无不闻风丧胆。
而谢知此人,看似冷清斯文,谦谦君子如玉,实则杀伐果断,冷厉无情。
兼之他向来洁身自好,外无朋党纷争,内无姬妾艳闻,自他十五岁掌管神策司以来,众人无一不为之信服。
他若是开口,那一定只为事实。
有谢知开口,钟灵玉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到底算是有个交代。
至于谁推了聂相宜,她作为主家,也不好如同审犯人般对着姑娘们的手细细查看,是谁手中戴了一对飘花镯子。
她于是笑道:“许都是不小心罢了。说到底,是我这做主人家的不对,失了礼数,这才闹出了这样的乱子。该向裴姑娘赔不是呢。”
说着命下人一一备下赔礼,将此事揭过便也罢了。
聂相宜吃了个哑巴亏,那肯这般轻易放过。整个宴席,她都在瞧贵女们腕上的首饰。
只是她眼睛都瞪酸了,直到夜幕降临离开薛府,也没瞧见谁人手上戴着一对飘花手镯。
倒是钟灵玉私下里对着她叹气,“从前祖父总盼着你能活泼大方些,可如今你
这般憨直性子,在京城总是要吃亏的。”
“我才不怕。大不了回鄯州去。”聂相宜哼了一声,“我只是不明白,她们怎么都这般对我。我又不曾与她们有甚过节。”
“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钟灵玉戳了戳她的额头,“就拿裴琅来说,她祖父是三殿下的老师,为着这层关系,她是最有可能成为三皇子妃的人。你前儿个在春日雅集上追着三殿下跑,惹得流言纷纷,她能看得惯你吗?”
聂相宜撇了撇嘴,“有本事她自己也追着谢知跑去,为难我做什么!”
钟灵玉失笑:“再说其他人,她们未必是真心污蔑你,但你刁蛮任性的名声在外,她们必定对你有所成见。加之你先前本就朝裴琅发作了一通,不是你推的,也成了你推的。”
聂相宜嘁了一声,颇有些不屑。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过刚回京城数月,怎得人人都知晓你任性骄纵,连将主母气得起不来床这种事情也人尽皆知?”
钟灵玉的眼神颇有深意,“说起来,我记得我当年你小时候也是如此。那时我在鄯州都听说你难教养不守规矩。谁曾想见你了,竟是个连吃块糕点都要看人脸色的小丫头。”
聂相宜耸耸肩,好似没往深处想,只抱怨道:“她们总拿规矩拘着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有什么办法。”
见她似乎并未意会其中深意,钟灵玉摇摇头,“罢了,回府万事小心些。受了委屈记得来找我。”
“她们还敢给我受委屈不成?”聂相宜鼻尖不屑轻哼一声,又环着钟灵玉的胳膊撒娇,“不过还是多谢灵玉表姐啦!”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在夜色中朝着永宜侯府驶去。聂相宜闭眼小憩,脑中仍想着到底是谁推了自己一把。
当时众贵女都围在自己周围,一时间倒不好判断。她缓缓睁开眼,狐疑地看了聂元苇一眼。
却见她的手腕纤细白净,如一截玉藕,只是上面空空如也,并无任何首饰。
聂相宜收回了眼神。
等到回府时,聂元苇的母亲,现如今的永宜侯夫人江云娥正在门口等着她们。
永宜侯府如今破落,空有虚爵,又与齐国公府交情不深。像今日这般家宴,向来是不会给永宜侯府下帖子的。
只是顾着钟灵玉与聂相宜的关系,这才顺道请了聂元苇一起,以免被人说了闲话。
这厢江云娥见了聂相宜与聂元苇接连下马车,忙迎了上去。
“我听说今日相宜推了裴六姑娘落水,是怎么回事?”她温柔面容中带着担忧,一派慈母之色。
江云娥与聂元苇模样极像,都是宁和柔顺的长相,连说话也轻言细语,举手投足之间很有几分贵族大家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