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谢知的失态。
虽不知信中内容,但他眸中乍然之间掀起的滔天巨浪,足以让谢承忻得意了。
“小裴大人猜猜?那封信中写了些什么,能让我们一向面不改色的三殿下,如此匆匆离去?”
裴珏神色微动。
他虽不知日前发生了什么,却知钟岐的死,一定给聂相宜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而谢知的失态,一定与聂相宜有关。
他面上不由生出忧虑之色来。
谢承忻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由冷嗤了一声,“小裴大人,钟岐如今已死,谢知手中筹码已无。我劝你,考虑清楚。”
谢知回府的时候,府中静悄悄的一片,不见人影。
心中像是已经有某种预感,他只觉心头像是无端塌陷了一大块,陡然空落落地一片,茫然得令人无措。
“阿兕?”
没有人回应。
“夫人刚刚还在府上的!”凌竹骤然色变。
“去找。”谢知的神情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平静无波的眸色之下已然暗潮翻涌。
他找遍了府中里里外外,连对面的宅邸也找过了。西施还在,白鹤还在,聂相宜却不在了。
没有凌竹的阻拦,聂相宜想要逃出这里,实在轻松。
谢知的神色冒着寒气,冷声吩咐,“查封永宜侯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她终于是想逃了。
她对他的感情,本就源于一场认错人的误会。如今真相大白,她本应后悔的。
更何况,文安夫人的死因与与钟岐突如其来的死亡,更如同一剂要命的催化,几乎再无转圜之地。
他只能强留。
凭什么她可以说离开就离开。凭什么她可以在打破他一切清冷自持的虚伪面具之后,可以这般轻易抽身。
可笑世人皆觉他无情无欲,连谢承忻也曾这样认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虚伪。
什么克己复礼,什么清冷自持,不过是个笑话。
他若是想要,那便一定会死死抓住。
“聂相宜,原是你先招惹。”
谢知翻身上马,冬日的冷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眸中满是凌冽之意。
“通知神策卫,封禁城门!若有夫人消息,即刻来报。”
他策马疾驰,转身去了城西。
城西的城门,是出城去往鄯州的必经之路。她若想走,一定只有鄯州。
马车一路驶过,眼见便要出了城门。穿着黑甲的神策卫忽地出现,长矛一指,便将众人拦了下来。
“怎么回事?”聂相宜皱眉张望,“方才还好好的,怎得城门忽地关了?”
她心中不觉怪异,总不能是谢知派人前来拦她的吧。
只是转瞬她便觉是自己多想,谢知向来公私分明,若要拦她何必这般劳师动众。
更何况,谢知没有拦她的理由。
既然不喜欢,如今外祖已死,和离便是最好的去处。
心中再次传来钝钝的痛,扯得她呼吸都生疼。她嘲笑自己没出息,亲耳听见他说着厌恶自己的话,自己竟还这般放不下。
“姑娘,听说是在盘查晋王逆党,想来无事的。”不多时,含絮去打听回来了。
聂相宜唔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想来应无大碍,等着依次盘查通过便是。”
“可是奴婢有些担心……”含絮面上露出些忧虑之色来,“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逆党作乱总不太平……呆在京城还好些,若是出了城,碰上逆党可怎么好。”
“怕什么。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聂相宜撇了撇嘴,“再不济还有阳秋呢。”
“可……”含絮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聂相宜的话堵了回去。
“我是一定要回鄯州的。外祖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要回去看看。”她坚定的眼眸中泛着泪光,“哪怕是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含絮知道她性子执拗,但凡决定的事便没有回头的,只跟着点了点头,“奴婢与阳秋会保护好姑娘的。”
“车里什么人!有无路引!”外头神策卫盘问的声音骤然响起。
含絮下了马车,将路引交给神策卫,“永宜侯府,
出城奔丧。”
“永宜侯府?”神策卫一听这名字,神色顿时露出些微的古怪,与旁边之人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对着马车恭敬行礼。
“为保证车内并未藏匿逆党,唐突夫人,撩开帷幕容我们探查。”
聂相宜依言照做。
在看到聂相宜面容之后,神策卫似乎已然有了计较,只躬身说道:“还请夫人在一旁暂等片刻。”
“为何?”聂相宜看着他,“有路引为证,车内亦并无旁人,还请大人放行。”
神策卫依旧只是一句,“还请夫人暂等。”
聂相宜心中生起疑惑。
“等等。”她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神策卫,“她方才只说我是永宜侯府的人,你为何看也未看,便叫我夫人了?”
神策卫身形微僵,并未回答。
“是谢知派你们来的?”
依旧无人回答她,只是无声地拦在马车面前,不让她离去。
这样无声却强硬的姿态让聂相宜生怒,“你们有何理由拦我?以权谋私的罪名,你们当得起吗!”
诸人依旧不语,就这般与聂相宜僵持住了。
“含絮,让阳秋出来。”聂相宜咬了咬牙,“咱们硬闯!”
神策卫这才面色一变,“神策卫公务,还望夫人慎重!”
“公务?”聂相宜冷眼看着他们,“我有路引在此,名正言顺!我便看看谁敢拦我!”
神策卫顿时为难起来。
他们既怕出手伤了聂相宜,又怕聂相宜强闯了出去,没将人留住,两头怪罪。
“阿兕?”
突如其来的温润声音如同救命稻草,总算是缓解了面前剑拔弩张之态。
聂相宜回过头去,是裴珏。
“小裴大人?你怎会在此?”
裴珏轻轻扬唇温和微笑,“方才听说神策卫突发公务,我便前来看看。不想会碰见阿兕妹妹。”
他看了一眼拦着的神策卫,“阿兕妹妹是想出城?”
聂相宜垂首点头,“我想……回鄯州送外祖最后一程。”
“节哀。”裴珏微抿起唇,似是思量了一瞬,“开门,放行。”
聂相宜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小裴大人,这是殿下的命令。若是……”
裴珏瞥了他一眼,“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有他这句话,神策卫不再阻拦,只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能不动手顺利出城,自是最好。聂相宜难得地露出笑意,“多谢小裴大人!”
“我还是愿意听你叫我子瑛哥哥。”裴珏似是玩笑了一句。
他看着聂相宜俯身上了马车,像是有些欲言又止,“阿兕妹妹,你……”
他想来温和的脸上在此刻露出复杂的神情,“你还会……再回京城吗?”
聂相宜神色一黯,她眸中闪过千般念头,转而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我的家。”
而后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欢迎子瑛□□后来鄯州找我玩。”
裴珏脸上有说不出的失落,在看到她笑容的一瞬,又转眼变成了释然。他温和点头,“嗯。一路保重。”
聂相宜放下了幕帷,马车出城门的那一瞬,她的心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空了一块。
她去岁回京,到现在也不过一年而已。中间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竟叫她恍若隔世。
心上好像被勒着一张无形的网,一点点勒进血肉里,带来无言的钝痛。
她想,总会好的。
如果她不曾在此刻听见谢知的声音。
“小裴大人是想将我的妻,放去何处?”谢知的声音带着透骨的寒冷,几欲凝结时间。
“殿下!”
聂相宜猛然撩开幕帷回头望去,于空中撞上谢知的视线。他高坐于马上,马儿信步朝她缓缓驶来。
那如曜石一般的黑眸中带着迫人的气息,无端令人生寒。
那样暗沉沉的眼神好似紧盯着猎物的猛兽,那是一种决不允许逃出掌心的偏执与笃定。
“阿兕,差点就让你逃走了。”
聂相宜第一次对他这般的眼神感到紧张,马蹄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声响如同敲击在心上的鼓点,愈发迫人。
“快走,别管他。”她下意识催促车夫。这样的紧迫让她无端生出一种莫名之感,若是现在不走,便走不了了。
车夫的马鞭刚刚落下,谢知的身影便已然拦在了马车之前。
明明他已经至此,她却仍是不肯停下,想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