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摧:“母妃你瞧。”
庄妃瞪他一眼:“你啊。”
晏雪摧只是笑。
庄妃垂下眼眸,无意间扫过他包扎着纱布的手掌,当即眉心蹙起:“这是怎么弄的?”
池萤心尖骤紧,明眼人都知道庄妃在看他的手,可昭王并不知道。
好在昭王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活动了下关节,信口道:“巡查卫所时,与人比试留了点轻伤。”
庄妃无奈:“你自幼好武也就罢了,都成亲了,还不能稳重些?”
晏雪摧也不辩驳,爽快地认了错。
池萤在一旁静静看着母子二人。
昭王的眼睛……不仔细瞧,或者不往眼盲这上面想,其实很难注意到那双灰眸下掩盖的淡淡虚空,且他在庄妃面前言笑晏晏,无半点失明者敏感、拘谨、紧绷的姿态,他耳力极佳,能根据庄妃与琼林姑姑的声音及时调整目光的朝向,嗓音温朗,眉目舒展,游刃有余。
难怪芳春姑姑总说他为人良善,其实也就是在王府女眷面前,他的温和才没有暗藏锋芒吧。
甚至在庄妃眼里,他还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外头那些不好的传闻,并没有污染到庄妃的耳朵,寿春堂像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远离了所有刀光剑影和流言蜚语。
心里这般想,不知不觉便看着他出了神,孰料昭王突然“看”过来,惊得她心头大跳,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目光”。
玉髓耳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待回过神,池萤才发觉自己失态了。
他是个瞎子,她躲什么。
晏雪摧唇角勾起,轻声询问:“王妃?”
庄妃也瞧了过来,却只见儿媳在七郎的注视下脸颊绯红,满是羞涩甜蜜,正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啊。
也是这时留意到池萤耳下轻晃的玉髓耳坠,她自然认得这件首饰,朝晏雪摧挑眉问道:“这耳坠可是你亲自挑的?”
晏雪摧抿唇,“让母妃见笑了。”
庄妃笑道:“我就知道你眼光不错。从前那刘阁老钟爱瓷,你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开片火候的不对,沈尚书喜爱玉,你也能对质地、光泽和雕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玉熙公主的生辰,你送的八宝璎珞最得她喜爱……这副耳坠也是极衬王妃的,她肤白,戴这个好看。”
池萤沉默地看着眼前谈笑自若的男人,心中漫开几分酸楚。
就像膳夫失去味觉,琴师双耳失聪,将
军双腿残疾,他看不到这世界,所以再也无法裘马轻狂挥斥方遒,也看不到这春夏秋冬四时之景,那上等的珍宝器物,经他的手,却只成了一副灰暗冰冷的躯壳。
人都有对美好事物残缺的惋惜,池萤自然也不例外。
庄妃这时想到什么,关切道:“颖月,你近来风寒可否痊愈了?”
池萤听到这声称呼,当即回神,尽量平静如常地回应:“都已痊愈了,劳母妃担忧,是儿媳的不是。”
庄妃:“一家人不说这些。”
她含笑打量面前的小夫妻,“你们新婚尚不足一月,七郎那些公务也该适当放一放,准时下值总能做到吧?多陪陪颖月,咱们府上冷清多年,也该热闹起来了。”
池萤听懂了这话的意思。
虽知昭王无心男欢女爱,必不会与她同床共枕,自己也不会在王府待多久,总要离开的,可听到这方面的调侃,还是羞愧得红了脸。
琼林姑姑也在旁打趣:“娘娘您瞧,王妃都害羞了。”
池萤只觉无所适从,可考虑到庄妃的病情,只好配合着说了会儿话。
好在没过多久,庄妃便有些神色倦怠了,见昭王起身告退,池萤也暗自松口气,帮着搀扶庄妃回床榻。
转身时才惊觉两人方才所坐的鼓凳恰好就在昭王左前方的位置,他要出门,势必要准确无误地绕过鼓凳才不会绊到腿,眼看着昭王就要撞上去,池萤心一紧,几乎本能地上前扶住他手臂,“殿下……”
她惊魂未定,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嗓音道:“当心脚下。”
晏雪摧默然片刻,感受那掌心覆上他手臂的温热与紧致,他闭上眼睛,按捺住皮肉下涌动的妄念。
池萤没留意到他轻微的神色变化,却似乎摸到他腕间强有力的脉搏。
与她急促慌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哪怕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接触,她还是深觉窘迫,扶着他绕开鼓凳,便及时松开手,小心翼翼跟在他身侧。
晏雪摧只觉手臂的触感缓慢消失,那顺着她掌心渗进衣料的一点温度也慢慢消散了。
他眉目微垂,像被抽走了什么,细微的空落感如蛛网般在心底蔓延开来。
池萤行至廊下,待凉风吹去面上的燥意,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想为自己方才的唐突解释两句,又想说请他不必将庄妃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圆房之事不急,却不知如何开口。
护卫在石阶下候着,见昭王出来,立刻将竹杖递上。
芳春姑姑侍立在侧,寻机上前道:“殿下,如今王妃风寒痊愈,殿下的伤也已大好,何不早日回漱玉斋居住?庄妃娘娘盼着您与王妃早结连理,再这般拖下去,娘娘这边恐怕不好交代……”
池萤心头咯噔一声,见昭王顿住脚步,赶忙说道:“殿下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这圆房之礼……”
“圆房之礼,”昭王指腹压过杖首镶嵌的墨玉,从善如流地朝向芳春,“便依你的意思,着手准备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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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芳春姑姑大喜过望,赶忙俯身应下,“奴婢这便着人将寝屋重新收拾一番,殿下今晚可要过来陪王妃用膳?”
晏雪摧听到身侧人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不禁抿唇:“嗯。”
他倒想看看,既扬言“死也不嫁”,又是为躲他病了半月有余的王妃,究竟意欲何为。
这厢池萤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怔半晌,回过神才发现昭王这是答应了。
他竟要与自己同房?
池萤神思恍惚,头重脚轻地回了漱玉斋。
虽说让香琴回府传话时有心提及她与昭王尚未同房,可那也只是为催促殷氏早做决定,从未想过自己也要经历这一遭。
她嫁入王府不过是与殷氏的交易,她替池颖月应付婚事,殷氏为阿娘求医用药,当初说好的,昭王命不久矣,她极有可能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这人便撒手人寰了。
可事情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风寒已经当过借口,她总不能一病再病,可她总是要离开的,不可能顶着池颖月的名头伪装一辈子,既是伪装,便难保滴水不漏,况且那殷氏母女,又岂会容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她隐隐有感觉,自己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
在府上当个隐形人便也罢了,偶尔请安交谈也能勉强应对,可要让她与昭王圆房,势必就要同床共枕,有夫妻之实了。
想起芳春姑姑给她的画册上那些男女交缠的画面,甚至昭王还看不见,需她主动……
光想到这些,池萤便觉浑身气血上涌,颅内鼓噪,呼吸不畅。
回到漱玉斋,青芝、银翘等人已忙里往外地布置起来。
龙凤喜烛,销金帷幔,鸳鸯锦被,甚至铺上了百子千孙图的褥单,不出半日,寝屋竟已收拾得如同洞房花烛夜般喜庆。
池萤在次间心不在焉地做针线,香琴与宝扇从主屋过来,两人皆是忧心忡忡。
“三姑娘当真要与昭王殿下圆房吗?”
“奴婢听说,昭王手段狠辣,没有女子能活着从他的床榻上下来……您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
香琴得了殷氏的叮嘱,不准池萤狐媚邀宠,可昭王主动提出同房,也不是她们能阻拦的了。
池萤无奈:“我还有旁的法子吗?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她与昭王接触多日,对他的性情虽有所改观,可毕竟没有见过他在床笫间的一面,心中也隐隐恐慌。
最坏的情况,昭王用那传闻中残酷暴虐的手段来折磨自己……想到这,池萤脸色惨白,攥紧了手指。
如若真是如此,到时她就拼死逃出去,昭王折磨女子不过是为取乐,应也不至于对圣旨赐婚、明媒正娶的王妃赶尽杀绝。
事到如今,她就像被困在这无形的漩涡中,步步紧逼,身不由己,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过午之后,王府膳房便张罗起来,殿下与王妃头回一起用膳,谁也不敢怠慢,等到日头西斜,精心准备的菜品也整整齐齐端上了桌。
昭王果然来了。
池萤站在廊下,见他一袭水墨纹的白袍,手持竹杖款步而来,身形挺拔,气度从容,恍惚想起幼时读过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样的诗句。
待到近前,她躬身施礼,晏雪摧便听到随着她动作时,耳下玉髓流苏晃动的声音,清泠悦耳,极是好听。
廊下有石阶,池萤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上前搀扶,元德就在身侧,应该用不着她。
可元德本以为王妃会主动搀扶,没曾想竟没有,待他上前欲扶殿下手臂时,殿下却拦住了他的手,自行跨上台阶。
元德背脊一寒,只觉周身的空气都凝结成了冰。
悄然抬眼看过去,殿下似乎……神色不霁。
元德伺候殿下多年,到底练就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竟觉得这几分不霁归因于……王妃没有主动扶他?
难道殿下对王妃当真起了兴致?所以又是叫人来包扎上药,又是送耳坠,还亲口答应从雁归楼搬回来,与王妃同房。
可暗卫递上来的消息,殿下也不是没看过,甚至指尖在那“骄纵跋扈”与“死也不嫁”的字眼处停留了许久。
难道今夜同房是想,试探王妃的深浅?
还是说,殿下的确是把庄妃娘娘的话听进去了,也想要个小殿下了?
元德不敢胡思乱想,压下心中困惑,小心翼翼进门随侍。
黄花梨木圆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菜式,晏雪摧虽目不能视,可空气中混杂的浓郁膳食香气已然漫入鼻中,甚至闻得出来,这是膳食多是按照他从前的喜好来安排的。
只他这些年淡了口腹之欲,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不过都是果腹之物,于他而言并无任何分别。
双目失明,对耳力与嗅觉都有影响,味觉同样也是,他比以往更能清晰地辨别五味,但也仅此而已,酸甜苦辣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愉悦和刺激,甚至对下一口膳食是何物、何味,这种脱离掌控的未知感,都让他无比烦躁不安。
当然他这些烦躁并未表现在脸上,可元德还是敏锐地感
受到气氛隐隐的沉冷。
念及方才的教训,元德将布菜的碗碟银箸递给池萤,面上堆笑道:“劳烦王妃为殿下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