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面生。”他丢开她的下巴,站起身穿中衣,“正好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面来。可别一去不回,我和李员外可是老相识了。”
她简直不敢看他那双长毛的腿,忙将衣裳系好跑出来。路上想,这园子里现有衙役,要不要报官?
不行的,谁不知道在荔园能独居一间屋子的人都是有钱人,何况他说他认得李员外,必是有些家底。这样的人,就是官府也会向着他,没准告他不成,反落个夜盗荔园的罪名。
她搽着眼泪归至厨下,不敢不听,真格煮了碗雪菜肉丝面,临要提去时,给那刀架上的一排刀晃了下眼。那些刀面映着闪电,真是亮眼,她不觉走过去,抽出一把。带去防身也好,要是他又行不轨呢?就带着防身也好。
面提到那屋,搁在饭桌上,林默却坐在床沿上朝她招手,“我在这里吃,你给我端过来。”
他竟像使唤家里丫头一样使唤她,口气理所当然,没有半点亏心和抱歉。她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端着碗过去,那双手太抖,一不留神洒了好些汤水在他前襟上。
过来一路,其实早已不烫了,可他仍然生气,斜瞪她一眼,“你故意的?”他一面吃一面说:“我不妨告诉你,多少女人想上我的床我还不答应,今日遇见你,该是你的福分。”
他像是饿狠了,吃得很快,呼哧呼哧好大的声响,令她想到圈里的猪,方才曾给一头猪压在身下,她不由得想呕。
“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姓林的是个什么身份,”他吃完了,把碗向旁一递,接着道:“就你这样姿色的女人,往常在街上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实在是困在这里没办法,哼,人饿极了还挑什么,有什么便是什么了——”
她接过碗往桌前走,听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讥笑嘲讽,不知哪一声笑变了调子,像瓷片刮在地砖上,听起来真是刺耳。她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魔,碗搁在桌上,便往怀里摸那把刀,摸到了,紧握住,突然回身便朝他脖子上一挥!
他当即捂着脖子向床上倒去,口里“你你你”地惊骇个不停。割到脖子还能出声?她惊慌之下,怕他嚷,立刻跳到他身上去,就着那口子再往深处割!
“他死了,他死了!我杀了人,我竟然能杀人?”她一面述说,挂着泪的脸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惶然,“我当时怕极了,想跑,走到门前我回头一看,地上有一串血脚印,我曾听人说官府可以凭脚印找人,我又走回去,脱下外头的半臂衫子,从床前擦过来,收拾了碗筷,拧着提篮盒,一路擦到门外去。”
“好在外头的雨是越下越大,我回到厨房,身上的血就都冲干净了。我在厨房里躲了一夜,以为会给人发现,没想到我走时也没人察觉。我先去找了万三,把事情告诉他,他也慌了,想了半日才想出个法子!他让我回去告诉周嫂那姓林的奸污了我,我是失手杀了人,他说周嫂也是女人,平日我们又要好,她肯定会替我遮掩!”
叙白因问:“那把刀呢?”
她听见他的声音,惊得肩膀瑟缩一下,“我原想扔,可不知道该扔去哪里,当时就带去了万三家,他让我把刀交给他去扔。”
九鲤见她浑身抖得厉害,便握紧她两边胳膊,柔声道:“既然都已经同周嫂商量好了,怎么你与万三还要跑?”
她胡乱揩了一手眼泪,“你怎么知道?”
“上回我们到你家来,你在洗衣裳,洗了一盆的泥水,我想你与万三肯定跑到荒郊野外去过。既然跑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她哽咽道:“虽然和周嫂商议好了,可我还是越想越怕,万三也怕,所以我们就跑了。在山上躲了几日,我又放不下我爹,我怕我跑了他无人照料,所以就又回来了。”
凭她行事如何老练,到底只是个少女,说完这些便眼泪掉个不停,可至始至终她都是低着声,唯恐给屋里老爹听见。
九鲤给她哭得心乱如麻,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别怕,只要你说的是实情,你就是为自保才杀人。衙门会酌情定罪,兴许就定你个无罪呢?不过在衙门里收押几月,等衙门查证清楚,案卷交到刑部,刑部批了,或许仍放你回家的。”
她呆了呆,含着两泡泪望叙白,“真的?”
杜仲忙弯腰站到她旁边,“真的,又不是只要杀人就是死罪,杀人还分许多种呢,说到底你也是形势所迫。”
她也算看出谁才是“大人”,仍看着叙白,“真是这样么?”
叙白没作声,九鲤发起急来,将他扯到一边,“倘或她所言句句属实,那就是林默奸污民女在先,她不过反抗,难道这也有罪?”
他朝孟苒看一眼,“就算她所言非虚,可她杀人的时候林默已经了事,这种情形之下不好定论。何况定罪量刑是王大人和刑部的职责,王大人与林家——”
她搡他胳膊一下,“王大人是大老爷,你是二老爷,怎么都是王大人说了算?何况我听说你们齐家从前也很不得了,难道你说句话别人会一点面子不给你?你别事事和我叔父一样,他心肠硬,你难道心肠也硬?”
他见她有些生气,只好一笑,“好,我答应你会和王大人据理力争,只是我与王大人的职权也都有限,终归还得交给刑部批核。眼下还是要先将她押回衙门候审。”
九鲤只得点头,“这个我知道,不会为难你。”
但心里不由得替孟苒揪着心,上回王大人到荔园,听林家那些人的口气,可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看向孟苒,她还在那里埋头哭,又不敢放声,脑袋重得要将脖子折断似的,眼泪只管往腿上掉,打湿了裙子,湿哒哒地贴住一片嫩软的白花花的肉,像砧板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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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7章 双迷离(十七)
按说
日影西斜,庾祺过桥而来,及至太苍街,尚未寻见平安巷,见两名衙役锁着一少女从街上过,听路人议论是杀林默的凶手。他扭头再看那少女,个头不高,身形也瘦,这样的弱质女流能杀得了一个大男人,真是应了“兔子急了也咬人”的俗语。
再往前走不多一截,在一间茶棚底下看见九鲤三人,想是刚抓了凶手,在此处稍歇。九鲤一双眼睛正兴兴头头地朝四下里张望,“我还是头回坐在街边的茶铺里,不知道有没有茶点可吃。”
叙白背身坐着,听声音松缓愉悦,“苏州城是商贸重地,又是产茶之乡,街上到处都有茶铺,怎么会是头一回?”
她凑过脸抑下声,“叔父说街边的东西不干净,想是做大夫的都有些过分洁净的毛病。其实他年轻时候不是这样,我们回乡前,记得路上的小摊他也带我吃,那时候东西掉在地上他一样捡起来吃。也是那时候缺钱的缘故。”
叙白睇着她笑,“回乡前?你不是一直住在苏州乡下?”
“她是说早年间跟着师父离家看诊的时候。”杜仲突然笑呵呵打岔,“嗨,茶怎么还不上来?”
九鲤看他一眼,会悟过来差点说漏了嘴。她端正了身,也扭头看那灶后乱忙的老夫妇。
叙白见他二人在家世这类话上始终有些警惕,便没再追问,瞥下笑眼看九鲤的脚,不觉转开话峰,“奔忙了这大半日,你的脚要不要紧?”
倏然背后有个冷声来搭腔,“拄着拐跳这半日,就是伤的那只脚没要紧,好的那只只怕也该跳坏了。”
三人吓了一跳,叙白扭头见庾祺铁青着脸站在背后,他像是拐了人家女儿的轻浮书生,又心虚又局促,忙起身打拱。
庾祺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便落在九鲤身上,“我看该把你那只脚也打坏了才好,只有这样你才踏实得下来。”
九鲤咬着嘴,忐忑惧怕地笑起来,忙将身旁长凳拽开,一脸讨好,“叔父,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快坐快坐!您一路走来渴了吧?喏,我们刚要了壶茶,您也吃一盅。”
话音刚落,老夫妇提了茶来,桌上茶盘内倒扣着几只青花瓷杯,胎釉粗糙,绘纹鸦途,杯内结了些茶垢洗不净。庾祺自杯抬眼,望向对过叙白,“齐大人出身世家,府中使用的物件想必样样精细,怎使得惯市井中的粗简之物?”
叙白笑道:“谋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令先生见笑了。”
庾祺一面取了只杯子用茶水浇洗,一面低着头微笑,“不知在大人心中,何为大事,何为小节?”
“当是社稷民生为大,个人安危是小。”
“齐大人年纪轻轻,为官不大,倒懂得许多重臣贤臣的道理。”他将洗好的杯递给九鲤和杜仲,自己不吃,摸出条帕子擦手,“命是自己的,个人的安危怎样在个人,那别人的安危呢?也可不顾?”
这“别人”自然是指九鲤,说得叙白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九鲤一听这话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便忙呷了口茶将杯搁下,把他搁在手上的手腕摇一摇,“叔父,是我自己一定要出来的,不怪叙白。我也不是白出来,杀林默的真凶给我们访着了,刚押去衙门。”
庾祺怒其不争地瞟她一眼,“我看见了。”
“您看到了?”九鲤兴兴的表情稍微转得凶狠,“是个小姑娘,比我还年轻呢,要不是逼急了怎么敢杀人?是那林默先奸辱了她!这样的人,就是死一百次也是活该!叙白答应我会和王大人好好商议给那姑娘酌情定罪。”
说着,神色又低落下来,“说来真是可怜,她家中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位瘫痪患病的老爹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瞒着她那老爹爹的。我方才瞧过,她爹病得很杂,我没瞧出症结所在。既然您来了,好不好去替他瞧瞧?啊?”
庾祺柔声冷笑,“瞧过病,是不是还要给他开个方,再往咱们家铺子里给他配些药?既是个瘫子,家中没有亲人,自然是无人照料,要不要接他到咱们家,再买两个丫头服侍他?”
她笑起来,“好呀好呀!”
庾祺笑意一敛,将手腕无情抽开,“哼,你这闲事管得太宽了些。你不管管自己,只怕也要做个瘫子!”
她垮下脸翕动着嘴皮子嘀咕,他虽没听见她到底在说什么,猜也猜得到是抱怨他没人情的话。他却不当回事,待她呷过那口茶便起身,“茶也吃过了,还不回去?”
杜仲赶忙立身而起,转来搀起九鲤,将骑来的马让给庾祺,与九鲤一并上车。
归至荔园,叙白不放心九鲤的脚,原想跟到那边房中,却碍于庾祺那张冷硬的面孔,只好在岔路上告辞,自回房中。
庾祺回过头来,见九鲤一蹦一跳走得极慢,索性夺过拐交给杜仲,将她横抱而起。
九鲤这一日给两个不同的男人抱过,心情也有些不同,给叙白抱的时候觉得诧异和羞涩,是种新鲜,而在庾祺怀抱里,听到他心跳的强弱,她也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他的呼吸里一阵一阵地紧缩,这感觉分外新奇,好像这颗心长出思想,不再是自己的一样。
晚饭过后,九鲤跪在榻上推开窗,风是柔暖的,她把手抬起来挡住强光去追看太阳,太阳早沉没在对过那片房檐后头,斜阳西坠了,忽见柔歌挽着包袱皮前来。
问过方知,原来是她家人雇了轿子来接她出去。九鲤想到她所谓家人是鸨母,心中有丝哀然,忙请坐奉茶,因说:“你这里回去曲中,往后还做从前的营生?”
柔歌望着她捆得严严实实的那只脚好笑,“你背上的伤都还没好全,怎的又弄成金鸡独立了?齐家那样书香门第的人家,挑奶奶想必极重姑娘是否端庄贤淑,你这横冲直撞的性子,就不怕人家不喜欢?”
说得九鲤脸上一红,“我又没说要给齐家做奶奶,管它什么喜不喜欢的。”
“你成日与那齐二爷混在一处,还说不想?怕什么臊啊,这屋里只我两个,又没别人。”
“我那是帮他查案。”九鲤不想在这捕风捉影的话头上打转,趁势扯到别处,“对了,你要出去,衙门答应放人了么?”
她点头,“张捕头下晌对大家说,两桩命案的真凶都拿住了,痊愈的人尽可归家。我托人去给我妈传了话,她马上就雇了轿子来接我,现在园外等着。”
九鲤不由得替她忧心,“听说做鸨母的都黑心,赶着接你去,是恨不得叫你立刻替她赚钱吧?”
柔歌笑着摇头,“那倒不是,是赶着接我出去嫁人。”
“嫁人?”九鲤大吃一惊,怎么突然要嫁人?,“嫁给谁?”
“是一户老客人,扬州人,常到南京来跑买卖。才刚听我妈讲,他上月过来说是要替我赎身,我因困在荔园,竟不知道。”
她难得半低着脸,不知准不准确,九鲤从她的笑意里看出几分认命的意味。
“那关展呢?你忘得了他?”
“忘得了怎样,忘不了又怎样?我又不是他的妻房小妾,没道理替他守寡。”她看着九鲤迷蒙的神态,翛然一笑,“你还小,小姑娘都是这样,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能喜欢一生一世。其实一生那么长,谁说得准?”
风由背后吹进来,缭乱了她的鬓发,她回过头去,脸被夕阳映得璀璨,“兴许明日我就不记得姓关的是谁。我没有以为自己有多矢志不渝,路多得很,只要不死,就要拣一条往下走。”
“难道只有嫁人一条路?”
“我又不是关幼君,我是靠男人吃饭的
。不过你以为男人的饭好吃么?我柔歌旁的不在行,哄骗哄骗男人倒是打小学起来的本事。”
一身的本事也在关展身上栽了个跟头,不过不怕,爬起来天还是那天,一样苟且过活。
她一口呷尽盅里的茶,拧着包袱站起身。见九鲤也似要起身,眼皮一翻,笑了笑,“罢了,你也不要勉强送了,有缘再见吧。”
九鲤仍执意送至门外,看着晚风将她的裙边漫漫卷起来,那背影不免伶俜。她扶着吴王靠坐下,朝那洞门一望望半天。
天色渐暗了,庾祺坐在书案后面侧目,见她还在廊下坐着,横着条腿,脸上有点淡淡的哀哀的表情。女人最怕心怀情愁,一愁就易老,他却卑鄙地想,她倘或老一点也好,当初就不必叫他“叔父”,在他也能减少两分自咎。
案子一了,不过两日,递嬗有好些痊愈的病人离园,大夫亦辞去好几位,荔园蓦地空下来大半,更显荒凉。春色却盛浓,到处是乱蓬蓬的花团,日影穿透,光与色形成一片无序斑斓,美而缭乱,像什么都不能永恒。
九鲤背上的擦伤在愈合,总是痒痒,想挠又挠不着,杜仲哪里弄来柄白羽扇,叫她穿得薄薄的趴在榻上,他坐在窗根底下拿扇子替她轻轻刮蹭着。
叙白进来时,看见两个人都是昏昏欲睡,太阳从窗户撒下来一大片,照透九鲤的背,直看到里面的皮肤,结了些斑斑点点的殷红痂,像跌落的胭脂红粉。
他站在门前轻轻念道:“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婉香。轻烟薄雾,怎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①。”
九鲤徐徐撩开眼皮,脸侧在枕上朝他一笑,而后又是失落,“好好的偏要在后头加这句‘只与离人照断肠’,前头再美,也不免伤感。”
近来荔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她也不免沾染些离愁。她爬起来,将光一掩,衣裳的质地旋即变得严严实实,再透不出一点皮肤,他一样有点失落,别开眼一笑,“我也是来告辞的。”
杜仲撇下羽扇从榻上跳下来,“你也要回家去?”
他点头,“案子查明,自然该搬回家去,我本就是为案子住进来的。”
九鲤横着那只受伤的腿坐在榻上,脚上的板子拆了,只缠着些白布,一只脚缠得又圆又大,像脚上窝着只小兔子,令她不好动弹。
她撇着嘴没搭话。他瞧出她不高兴,在凳上坐下,“你的脚可好些了,几时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