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是果敢之人,我心下实实敬佩。我并不想要旁的什么,那日是将军救了我的命,我的命是将军给的,我只愿能在将军身边做个侍女丫鬟,有个容身之处,别的不再奢求。”
梁邵猝然抬头,正要说什么,裴治已挑帘走进。他见尤兰儿在此,不觉含笑。尤兰儿忙福身告退,待她离开,裴治方道:“尤姑娘待你倒是一心一意。你若喜欢,我可帮你做主——”
梁邵蹙眉,截断他的话:“大将军,我已有妻子了。”
裴治知道梁邵已然和离,可他至今仍心心念念着薛娘子,心中不觉好笑。他转了话头,道:“俗话说秋收冬藏,马上快要十一月了,你这伤怕是还要再养一两个月。你是第一年来到北川,必定是思念家中。再过些日子,最晚是腊月,你便可直接回家过节去,也算是养伤,过了年再回来。我听说你如今有个兄长正在京都,倘若你们兄弟留在京都过节,便请你替我捎些东西回镇国将军府罢。明年开春回来时,我还想请你护送我家夫人和我那顽劣的儿子来北川,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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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太难写了[裂开]下一章依旧是京都的善善和狗哥
护国县男是我杜撰的,男爵是公侯伯子男里品级最低的,但是弟弟“护国”的这个封号比较厉害。
第55章 梁邵的信。
梁邺把善禾按在浴桶内,直闹了半个时辰方歇。事毕时水都凉了,善禾身上发冷,肌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梁邺唤来彩香、彩屏,教她们重新烧一桶热水来,又取了自家的外氅,把善禾裹紧,抱她回寝屋榻上。
善禾身上酸痛,已累得不想动弹,嗓子干得冒烟,只能任由他摆弄。那厮便斟了盏茶,扶着善禾的后颈哄她饮下,声气却发淡:“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善禾从茶盏沿抬眸,模糊不清地应道:“哪句话?”
“你说那些虚名儿,你担不起,也不敢担。”
“妾室可入族谱——”
“除了这个原因。”他硬声打断她。
善禾一愣,顿了顿:“没别的了,就这个意思。”
梁邺低笑:“善善,你不是存心要逃罢?”
善禾心头咯噔一坠,扶着茶盏的指尖暗暗收紧。她迅速敛眸,转了转心思,再抬眸时,眼里已存了层愠怒,她冷笑道:“原来大爷就是这般想我的。”她把茶盏往梁邺那儿一推,半剩的水洒了几滴出来,泼在梁邺玄黑暗纹亵衣上,只听善禾道:“我知道了。爷费尽心机将我骗来,不过是图个新鲜。现在我已是大爷的人了,想必爷也玩得尽够了。等捱过这两年,爷必定是要娶位门当户对的贤妻回来的。像我这样身份卑贱的,合该早早撵走,省得坏了爷的清誉。爷这会子问我这话,怕不是要探我口风,教我到时候识趣些,别让爷夹在我与未来太太中间为难。是罢?”
梁邺抿着唇凝盯她,却不言语。
见他这般,善禾心里七上八下。她从来没有在梁邺面前这样过,这会子这些使性儿的嗔怪话说出来,也不知他受不受用。应当是受用的罢?毕竟他们刚行过那事,身上还留着彼此的气息。这般温存时分,娇嗔几句,怨怼几句,他总不至动气罢?
可静了半晌,梁邺仍是抿唇不言,善禾急得沁出冷汗,她正要翻身面壁,把戏独自唱下去,却听他终于开口,声气泄了下来:“善善……施家不好相与的,你若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容易吃亏。”
善禾揣度着他的意思,不敢再冒进。她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梁邺又俯身吻她。
他这会儿怪得很,心里似藏着事,瞒住她不肯说,只一味吻她,铺天盖地落下来,倒像在弥补什么。其实他瞒她的事何止一桩,她心知肚明,也懒怠问。横竖他们算不得夫妻,怕是连情意都无,尽是皮肉纠缠。偏这会儿梁邺这般神情,他藏的事,似乎与她有关。善禾索性把眼闭起来,她不愿想那么多,她只要哄他高兴、哄他放松戒备,而后拿了奴籍文书痛痛快快地离开,别的与她无关。
梁邺说不清这会儿自己怎么了,方才善禾的话落在耳里,他有些恍惚。眼前的她,好像不是薛善禾,又好像才是真正的她。这些日子,他总习惯了她的冷淡、沉默、温顺听话,原也忘了她也是有自己的性子的。
上次见到她这样,还是她与阿邵未和离的时候。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言笑自然,他们只有彼此才能懂的、心照不宣的戏语,梁邺那会儿其实有些慌,他怕善禾真的与阿邵产生感情,转头告诉他:“我不想与阿邵和离了。”
现在,她也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怨怪他,她是真的接纳他了罢?要不,她何以与他生气呢?她大可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蒙混过关的。惟独在意,才会嗔恼,才会怨怼。是罢?
思及此,梁邺隐隐有些宽慰了。
他已拥有了她的身子,她的心,何愁得不到?早晚是他的掌中之物。
只见善禾闭着眼,安然恬淡的模样,早没有了当初的抗拒。他忍不住抚上她粉若桃花的脸颊,低声耳语:“善善,会给你名分的,你不必入族谱,日后也不必再遇到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善禾阖目慢慢地应他。他的话,只当是过耳风,她只静静感受从脸到肩、从肩到胸、从胸再往下的吻。别的什么都不想。
蓦地,她听到身上传来一句话:“哪怕未来有主母,你也是唯一的你。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同穴。善善,你就是我妻。”
她心头肉莫名一跳,猝然睁眼,那厮已跪在她两腿间,褪下她的亵裤了。
接下来的几日,梁邺忙于准备殿试事宜,白日里皆在书房。善禾只在特定时间去给他送些茶水果子,其余时刻全是陪伴晴月与妙儿。
妙儿已将她们的计划悉数告知晴月了。晴月一听,脸上笑靥也多起来,直言感觉伤也好得快些,恨不能立时就要下地走路。反是善禾按住她:“你且好生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多久?到时我们走的时候,免不得要奔波劳碌,你须得把骨头都养结实了。要是摔了、碰了,我可不管你,你就自己回这来罢!”说罢,她与妙儿皆笑起来。
晴月并不把善禾的话当真,但又真的怕自己这伤耽误了善禾逃跑,心急皆浮在面上。
善禾看出她的心思,温声宽慰:“逗你的玩笑话,千万别当真。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走。我如今在他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了,问他要些名贵药材来与你医治,应是不难的。你又年轻,未必就需要一百天便能全好了。”
晴月心底泛酸:“娘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善禾一怔,笑道:“哪能呢?你看,我身上又没有伤。”
晴月瘪嘴摇头:“我说的是那种欺负!”她饮泪看善禾:“娘子,你现在笑起来都发苦。”
只这一句,善禾压在心底的委屈如暑气腾腾往上涌。她眼眶泛红,鼻尖也酸了,慌忙把脸垂下,掩过面上的酸涩。
晴月立时懂了,叹道:“早知如此,那会儿不如不走了。至少,好歹二爷……”
“晴月!”善禾打断她的话,“你平日里千万不要说这些话,也不要提二爷的名字,教人听去,他又得动气了。”
她也长叹一气:“就是这会儿让我回到那时,重新做选择,我只怕还是会与他和离的。不过,”她眸光愈发黯淡,“我再不会去求梁邺了。”
善禾最后悔的,并非与梁邵和离,而是那会儿为了和离求梁邺帮忙,以至于满盘接错。
终到殿试之日,天际才泛鱼肚白,梁邺便起身预备入宫。
善禾正服侍他更衣。那府里不时便遣个人来探问,先是施茂桐使小厮来问可曾备妥,又道若缺物事只管去寻他,入宫若有不明处,也教成敏去寻他身边人。接着是周太太着人送来一碟糕、两只粽子,善禾正垂头给他系腰带,见彩香、彩屏各捧只白瓷碟进来,也温声笑着:“‘糕’‘粽’,高中,爷此番必定是要高中的。亏得太太有心,我都不曾准备。”
梁邺也扬眉笑着,屈指拈了块软糕,先递至善禾唇边教她先尝,这才笑问:“如何?”
善禾只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嗯……好干,尽是屑儿。”
梁邺轻轻笑开,指腹替她抹掉残在唇角的糕点屑儿:“你倒会挑嘴。”就着她咬处将糕吃了,又握她手道:“殿试完要与同年宴饮,回来怕是不会早,不必等我。”
善禾低眉顺目应了,正要剥那粽叶,成敏忽地小跑至廊下,喘吁吁道:“爷,有信来。”
梁邺笑道:“晚间回来再看罢。”
成敏抬眸觑了眼善禾,旋即压下去:“这信,有些急。”
梁邺听了,便近前取过信,刚看到信封上几个字,脸上的温笑登时冷下去。善禾不明所以,一壁剥粽叶,一壁问:“怎的了?”
梁邺不答,撕封展笺,脸色愈来愈沉。待最后一字看完,他默了半晌,蓦地抬眸,见善禾拧着细眉看他,方意识到失态,扬了笑看她:“无事,不要紧。”正要将信烧了,手却一顿,像是想起什么,最终仅是把信笺重新折好,塞入信封,大喇喇搁在案上,便不再提此事。
临走前给他佩荷包,善禾弯腰仔细整理着绦带。他忽地抬手,单手抚上善禾的脸,迫她昂起头:“今儿回来不会早,你要累了,早些歇息。”
善禾一笑:“知道,爷要出去赴宴。才刚说过的。”
“起来。”他扣着她的下巴。
善禾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依言起身,他便又俯首,在她唇瓣落吻,好一会儿才松开,丢下一句“好好的”,凝眉出去了。
善禾望他昂扬背影,拿手背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唇角颊边肉,笑意慢慢褪去。她独自回屋,思量着待会儿探视晴月的事。忽而一阵穿堂风,把桌上的纸笺吹起来,窸窸窣窣地响动。善禾走上前,掌心一压,拿镇纸镇好,却发现刚才被他随手丢在旁边的信封上,“阿兄梁邺收”五个字分外熟悉。
她心头一跳,想起适才梁邺看信时愈来愈沉的脸色,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善禾强忍住心底的暗潮汹涌,隔窗看了看外头,院里已不见梁邺身影了。彩香、荷娘坐在廊下做针线,彩屏在熬药,卫嬷嬷在自家屋里用早膳,妙儿晴月也都在屋里。四下无人。
她颤颤伸出手,展开信笺,一字一字看过去。但见信上云:
阿兄邺台鉴:见字如晤。兄赴殿试在即,愚弟遥望京都,惟愿阿兄青云直上,魁星点斗。自善善去后,常觉神思恍惚,心镜蒙尘、魂若离舍。然日前得善善所赠软甲,竟如云开见日,恍悟此或是天意冥冥,亦是善善示我不可颓唐自弃。既善善为我前程殚精竭虑,弟又何敢负此深恩,蹉跎岁月?兄展此笺时,弟应已策马北川,投身行伍。此一路志在功名,定不负阿兄多年教诲。待归期至,盼兄已冠冕琼林,弟亦能寻得善禾踪迹。临楮神驰,惟愿阿兄珍重、珍重、珍重!弟梁邵顿首再拜。
善禾怔了怔,望着信上熟悉字迹,忍不住堕下泪来。她忙揩了清泪,抿唇把信重新收好,搁回原处。只是信中所言,字字恳切,句句锥心,她情不自抑,只好拿出帕子把眼角的泪珠一一抹掉了。
梁邺站在廊角暗处,将善禾瞬间鲜活又迅速暗淡的眼神看尽。等善禾抹着泪走入寝屋深处,再看不见她的影儿,他才沉着脸色,蓦然冷笑出声,而后阔步向外走去。
梁邺行出巷口之际,忽勒马回望,宅院灰墙寂寂立在天光里,不由想到善禾寂寂立在灰墙后。成敏不知方才这桩官司,小心问:“爷可是落东西了?”梁邺摇头,淡声:“没。”两腿忽地夹紧马肚,挥鞭驾马,向大燕皇宫文华殿奔去。仍旧是那阵风,吹得他织锦绣竹的袍角猎猎翻飞。
第56章 一支笔引起的连环事件。……
梁邺离开后,善禾去看了晴月。妙儿正给她上药,伤处已开始结痂,上头泛着淡黄的水。每次涂药,晴月都要在口中咬只帕子,因实在痛得难忍。
善禾握着她的手,不时拿帕子给晴月拭汗。待药涂完,晴月趴着歇息,妙儿收拾东西,善禾才离开了。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寝屋,而是站在廊下,看苍丰院的丫鬟嬷嬷们正在做什么。彩香、彩屏、荷娘都在忙自己的活计,唯独不见卫嬷嬷,善禾便问她踪迹,彩屏答:“才刚去舅太太那儿请安了。”
善禾点点头。
卫嬷嬷不在,她就放心了。
她状似无意,莲步一径往梁邺书房走去。这些日子梁邺准备殿试,一直待在书房。饶是她,也唯有奉茶点时方能入内片刻,从不敢四下张望。整个苍丰院,除了梁邺本人,唯有成敏、成安可以自由出入,连卫嬷嬷轻易都进不得,显见得是防着旁人。偏偏这卫嬷嬷招笑,梁邺防她,她倒帮着梁邺一起防别人。她自家去不得梁邺书房,也不许旁人进去,坚决捍卫梁邺威严,俨然一副忠仆模样。
今日梁邺殿试,成敏、成安,连同怀松、怀枫都随他入宫。苍丰院只剩下她们这些女子。
这是寻找奴籍文书最好的机会!
善禾一路行来,攥紧袖中物事。刚在书房门口立定,只见隔扇门掩得紧紧的,连条缝儿都不露。她正要抬手推门,身后却蓦地响起卫嬷嬷冷厉声音:“娘子在这儿做什么?”
她声气严肃又冷,像抓到善禾的把柄一样,还透着点捉贼拿赃的兴奋。
善禾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按住胸膛转身,只见卫嬷嬷已逼近身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扬声喝道:“娘子在爷书房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趁爷今日不在,偷偷进书房?大爷可是说过,没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进的!”
啪嗒。
掌心的笔落在地上,给砖地洒了几点朱红。
彩香等人闻声聚拢过来,皆面露疑色。
善禾拧眉,目光落在攥死自己腕子的手上:“嬷嬷抓得这样死,是怕我跑了不成?”她声气很轻,“要不嬷嬷看看地上的是什么?”
竹雕紫檀笔孤零零躺在地上,细看,笔身已裂了条缝,等闲是支废笔了。
卫嬷嬷一怔。
善禾已苦了脸,任她攥着自己的腕子,半是委屈半是愠怒,抚着胸口喘气道:“我就知道。这竹雕笔金贵,大爷最爱用它朱批。这些日子温书预备殿试,昨儿忘在寝屋,我才刚收拾东西瞧见了,想送到书房来收好,就是怕不小心磕了碰了,坏了岂不可惜?嬷嬷倒好,我知道您是好心,提醒我倒罢了,这样冷不防冒出来拽我,魂都要吓飞了,谁握得稳?”话落,善禾挣扎着抽回手,腕子已被勒红。
彩香忙拾起笔来,连声惋惜。彩屏立在后头,瞥了眼:“哟,这可是当初老太爷给的,两位爷一人一支呢。算起来两三年了,是件旧物呢。”
听是梁老太爷遗物,卫嬷嬷也着了慌。方才确实是她冒进,但她也不曾想到薛善禾是来送笔的呀!她看她鬼鬼祟祟站在书房门口,喊她她也不应,只好上前,不过是想阻止她,谁成想这就吓到了她,连笔都握不稳了。
她嗫嚅道:“这……那……可如何是好?”
善禾揉着腕子,想起早间发现这只笔的情景。早间梁邺入宫,屋里伺候的人都有些手忙脚乱,磕了碰了是自然。善禾发现这支笔时,它已隐隐裂了条缝,孤零零躺在地上了。善禾原想着作速把笔放回书房收好,她自己也顺道寻一寻奴籍文书。这遭并没有想过对卫嬷嬷怎样,偏卫嬷嬷自己撞上来,一心想要捏住她的错儿,这才酿成这桩祸事。既然卫嬷嬷怀着恶意而来,她也无需好心。只是可惜,今日这书房是进不成了。
“我会同大爷讲明,究竟如何,悉听大爷定夺。反正大爷素来敬重嬷嬷,只是支笔,应当不会说什么的。”善禾顿了顿,转了话锋,很是惋惜,“只是可惜了这笔,老太爷赏的,又与二爷的是一对儿。再怎么金贵,也比不得里头的情意重。”
后半句吓出卫嬷嬷半身冷汗。她望了望彩香手中的笔,强自压住心绪,勉力笑道:“不必薛娘子费心,既是我老婆子的事,自有办法解决。彩香,把笔给我。”说罢,拿了笔径直就出去了。
如此这般散去,众人也不知卫嬷嬷要去做什么,也懒怠问。到时候梁邺追究起来,如实说便是了。若论错处,二人皆有,卫嬷嬷的更大些,端看梁邺如何定夺。
善禾回了晴月妙儿屋中,拿了绣绷子坐在交椅上做针线,约莫几炷香时辰,外头蓦地响起盛妈妈的声音,颇有些焦躁:“善禾姑娘还没有装扮好么?”
善禾应声走出去,盛妈妈见了,几步上前握住她手,蹙眉道:“姑娘,太太等你许久了。车都套好了,专等你一个呢!”她打量善禾发髻装束,跌足道:“哎呀呀,怎的还是这家常装扮?”
“什么套车?等我做什么?”
“咦。”盛妈妈也不解了,“今儿太太们去承恩寺烧香,给邺大爷祈福。才刚让卫嬷嬷唤你抓紧换了衣服过去的呀,你怎的还在做针线?”
善禾怔了怔,旋即明白,这是卫嬷嬷给她下套儿报仇。她忙开口要分辨:“盛妈妈,才刚卫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