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下,怨怒的心渐渐舒展,梁邺温声道:“善善,你也收个包袱出来,我们一同去罢。”
善禾抬起头:“京畿县?大爷不是说,是欧阳家二爷邀大爷过去的么,没说能带女眷。”其实善禾不想去,梁邺这次出门,少不得要三四天,卫嬷嬷又被关着,正好留她在苍丰院寻文书,还能让妙儿出门与吴坊主的人接头。
“我才刚都与施明蕊夸口了,你不去,爷的脸往哪搁?”
“横竖我躲着她就是了。”
“善禾。”梁邺蹙眉,攥着她肩,“自你来京都,我还没带你出过门,是罢?”
善禾见他固执如此,只好点头应下:“那我去跟彩香、妙儿她们交代几句。”
待一切打点妥当,善禾换了身轻便常服,梁邺这才挽着善禾的手,自苍丰院院门出去,一径来到施府后门。成敏牵了两匹马,早在此候了多时。见梁邺身旁还跟着善禾,成敏一怔,忙垂头道:“小的再去套辆车来。”
梁邺道:“不必。她与我共乘一骑,也罢了。”说着,转身给善禾把幕离兜好。
善禾见成敏反应,心知本无带她同行的打算,小心翼翼道:“要不,爷同成敏一块儿去罢,我在苍丰院等你。”
梁邺抿唇不语,只仔细为她系好幕离,大手扣住善禾的腰,直接将人托上马背。
善禾双脚陡然离地,不由惊呼。等抚着心口定下神,那厮也翻身骑上来,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一手扶住善禾的腰,一手挽住缰绳。等成敏把包袱扣好,翻身骑上前头那匹,梁邺双腿一夹,座下白马随即扬蹄而行。
因是入夜,人烟已稀。到得城门时,正在关城门。成敏下马不知给守卫递了个什么东西,守卫便放行了。出了京都城,二人甩鞭御马,一路疾行如飞。
善禾被颠得摇摇欲坠,梁邺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将人牢牢固在怀中。
第66章 “我不做妾。任何人的妾……
行至京畿县时,已交子时。早有两辆青帷马车候在道旁,见了梁邺一行人策马而来,欧阳同扬笑呵呵迎迓上去,拱手扬声道:“稷臣兄!”见他怀中抱下一戴幕离的女子,料是房中姬妾,但又念起自家父亲曾言梁邺于儿女之事上殊为寡淡,并不曾听说他有过哪房妾室,故而迟疑问道:“这位是……”
梁邺还了一礼,笑道:“乃是内眷薛氏。”
同扬心下了然,知是他藏在金屋的娇娇儿,忙引二人上马车,一壁笑道:“赶巧儿我家绿珠也来了,正好与薛娘子做个伴儿。”
于是一行人弃马换车,沿着夜路迤逦行去。等到了下榻之处,已至午夜,同扬领着梁邺、善禾步入一处傍山的幽静宅院。但见门匾上漆金大书“无有园”三字,左侧又有“敕造”两行竖排小字。善禾见此地僻处山坳,四围群峰环抱,夜风刮得山林呜呜作响,心底不由得隐隐不安,脚步也慢慢滞涩住,拿眼环视周遭。
梁邺见身旁人渐渐落下半个身位,转脸看她,把善禾略带紧张的神色悉数落在眼底,牵着她的手也用力握了握。梁邺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别怕,这儿是欧阳侍中名下的地产,先皇赏的温泉庄子,四下里皆有守卫,等闲人进不来此处。”
善禾抬眼,见梁邺眼尾带笑地看她,昏黄烛光映亮他半侧脸,硬挺眉目在烛光夜色里也熨得柔和了,模模糊糊,竟有梁邵的影子。善禾看得怔忪,心底陡然变酸,小声应道:“好。”
大抵是这环境渲染,善禾心中亦染了落寞。这无有园远离尘嚣,周遭群峰环绕,是个极与世隔绝的所在,恰如梁邺待她,把她身边一切人事都剔除干净了,让她只好倚仗他、只能跟着他。
入得园内,景致却与外头的荒僻大不相同。曲廊回环,奇石罗列,更有异草遍地,仙葩争艳,虽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廊下三两步一只精巧宫灯,照出沿途景色,端的是皇家园林的气象。只是偌大的园子,除了引路的欧阳同扬和两个提灯背囊的仆役,再不见其他人影,阒静只闻风声。
欧阳同扬却是一路的谈笑风生,说着这无有园的温泉如何妙绝,京中难觅,又言侍中大人如今年迈,久不至此,倒是他常常偷闲跑来松快几日。等到了一处独立院落前,方停下脚步,转身同梁邺三人道:“稷臣兄,薛娘子,今夜稍在此处安歇。厢房已备好热汤,可解乏驱寒。院内也设有四名洒扫丫鬟,有什么短的缺的,吩咐她们便是了。”同扬指了指院门旁侍立的两个丫鬟,继续道,“明日一早,愚兄再来叨扰,领你们去尝那真正的温泉之妙。”
梁邺颔首:“有劳兄长费心。”
待同扬衣袂消失在转角,院门轻轻合上,周遭只剩下梁邺、善禾、成敏并那四个丫鬟,为首的那个近前略将此地介绍,便引着他三人进屋了。
这院落不大却也别致,墙角植着几竿翠竹,一旁还有座小小的假山流水,靠近便是潺潺水声。
善禾因一路上马背颠簸,这会子歪在榻上,扶额闭目养神。梁邺沐浴归来,见善禾还歪着不动弹,不由坐在榻沿,捏着她手背皮肉,催她快去。善禾懒懒应了声,然又懒得动,也就羽睫颤了颤,算个响动。梁邺见了,心底好一阵爱怜,他贴上来笑问:“究竟去是不去?”
“去的呀。”善禾把脸转过去,声气愈发懒怠软绵,尾音拖得也长,但仍旧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梁邺轻轻一笑,打横抱起善禾:“薛娘子身子乏累,我来伺候娘子便是。”
善禾陡然被他悬空抱着,吓得面色一白,眼睛也睁开了,十指捏紧他胸前寝衣,哀求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大爷,你放我下来罢。”
梁邺听了,把眉一皱,却不理她,抱了善禾径去浴房,丫鬟们早将香汤备在桶内。梁邺将她搁在玫瑰椅上,伸手替她解腰间绦带。善禾霎时只觉脊背僵硬,手脚发麻,忙抵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梁邺笑看她:“若你再拿假话哄我呢?”
“这遭绝不会了,我这就沐浴,一炷香便好——”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梁邺的唇已堵上来。他一壁吻她,一壁托了她臀,分她两腿,教她跨坐在自家腿上。
少顷松开,善禾的两瓣唇已煨得粉润。
梁邺勾着笑,眼色也渐次迷离:“我伺候娘子沐浴,不好么?娘子不舒坦么?”
善禾两手抵着他的胸,稍稍与他分开些:“我……大爷,我不惯如此……”
梁邺却拧了眉:“顶厌烦你唤大爷,没得生分。”
“哪生分呢。何况你本就是梁大爷呀。”
有大爷就有二爷。梁邺蹙眉说:“上次不是教你唤我名?”
“哦……阿邺……”她小声嗫嚅。
他面色稍霁:“既如此唤了,你也不必拘礼。横竖在这,你我就是夫妻。”
善禾一惊,“夫妻”二字像根针,硬生生扎入她心。
“奴婢不敢……”
梁邺捏着善禾的臀肉:“你可是又来了。奴婢、奴婢,你真把自己当丫鬟了?人往高处走,就你偏要当个丫鬟,难道不想换个身份?”
善禾猝然抬头,声气急慌:“什么?”
梁邺还以为她是激动的,笑着:“善善,今晚上你不是说,怕主母容不下你么?若你是个丫鬟,就算有我撑着,也难保暗地里不被人使绊子。不若——”
“我不做妾。”善禾截断他的话。
梁邺愣怔住,因眼前的善禾眸清目明,神色平静,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而后又重复了一遍:“阿邺,我不做妾。”声音比刚刚更坚定。
“善善……”他脸上笑意渐逝,指尖亦无意识收紧,“不做妾?善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善禾迎着他渐次冷锐的目光,话音清晰,“我说,我不做妾。你的妾,不做。任何人的妾,都不做。”
非但因为妾室身份于女子是道枷锁,于善禾而言,做了梁邺的妾,更是把自由彻底让渡出去。她不想自己身上彻彻底底烙上梁邺的名字。
梁邺也把目光放在她面上逡巡,不禁冷笑道:“善善,你不要这身份,有的是人上赶着。”
“那你纳别人去。荷娘,还是谁?你自管纳你的妾去。”善禾从他身上直起身子,“横竖我不做。”
见她挣扎着要动,梁邺箍紧她,一声不吭,只把目光钉在善禾脸上。善禾也不惧,直接迎上去。夜风把外头那丛翠竹叶吹得簌簌响,梁邺面无表情,就这么静默了好半晌,二人皆不说话。善禾心底发怵,心跳如擂鼓,她这样明晃晃撅了梁邺,又与他僵持不下,也不知他这遭得动多大的怒,又得骂她?还是怎样?可她不想把所有东西都让渡出去。
梁邺却陡然泄了气一般,手劲松了,虚虚地握着善禾的两只腕子,指腹在腕上的两只金镯上慢慢抚摩。声气也不似方才冷硬:“罢了,牛不喝水岂能强按头。你自甘当个丫鬟,自甘当个奴婢,自甘卑贱一辈子,我也省得自讨没趣。”他拍了拍善禾手臂:“去罢,早些沐浴就寝。明儿欧阳二郎来请,万莫迟了。”
善禾一时愕然,这厮从来都是拿强硬态度逼她、拿狠戾手段迫她,今日却先自让步。善禾迟疑地从他身上下来,眼睛还带着惑色看他。岂料善禾刚站在地上,梁邺霍然起身,拍了拍善禾的肩:“早些睡。”说罢,立时转身阔步出去,自回屋安寝不提。
翌日早间,天光穿透林间薄雾,将无有园的画栋飞甍照得清晰了些。因是敕造园林,规制严谨,站在楼宇间,更有一股皇家气象。这厢善禾与梁邺梳洗更衣完毕,欧阳同扬已遣人来请。
早膳设在一处临水的敞轩。欧阳同扬早候在那里,身旁还伴着一位穿绿的女娘,想必就是昨夜他所提及的绿珠姑娘。绿珠眉眼灵动,言笑晏晏,是那活泼飒爽的性子,一见善禾,立时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善禾手臂,一口一个“姐姐”,一壁赞她身段气度不凡,一壁又嗔怪欧阳同扬昨日不曾说明有女伴同来,害她呆在屋里烦闷无聊。
善禾与绿珠并肩站着,早闻见绿珠身上一股淡幽清香,丝丝缕缕往鼻尖钻。
欧阳同扬已从主位上站起身,笑着为众人引荐。待入了席,又与梁邺聊着京中趣闻、风物景致,再是极力推崇此地的温泉,说午后定要再去泡上一泡,方能尽兴。
膳毕吃茶时,绿珠已与善禾很是融洽,当下挽着善禾的臂弯就要带她游园。同扬听了,也笑道:“合该是我来引稷臣兄与薛娘子游逛,倒教你这小蹄子抢了先!”
绿珠也不着恼,冲他飞了飞眉毛:“你?你也是个客,我日日住在这儿,今儿我才是东家哩!”说罢,挽着善禾的手就离席。
同扬仰头大笑,撩袍追上来:“好个你小绿蹄子,明儿就把你带回京都,教太太好生给你上上规矩!看你还敢不敢在爷跟前耍威风!”
见他这样,绿珠笑着松开善禾,与同扬前跑后追,嬉笑着玩闹在一处,到了仍不忘招呼善禾:“善禾妹妹,跟着我们呐!这园子里阔大,奴仆也少,跟丢了,且找好一会子呢!”
善禾只得跟在后头,见前头那俩人扯衣攘带地笑闹,早臊红了脸,别扭地转过头,去欣赏沿途景象,偏见到梁邺。
梁邺已行至她身侧,低头,嘴角噙笑看她。他伸出手,轻触善禾薄红的脸:“怎的面皮发烫了?”
善禾一掌拍开他的手:“热的。”
梁邺笑了笑,放下手,与善禾并肩,负手前行:“侍中大人两个儿子,这是小的那个,比我还大了五六岁,从来不曾入过仕。”
“从来不曾?”善禾不禁惊住。大燕官宦人家子弟,纵使才疏学浅,家中至少也会给孩子捐个虚衔。欧阳侍中坐镇门下省,属三相之一,他的儿子竟从来不曾入过仕途?
“是啊。”梁邺呼出一口浊气,“欧阳侍中一生清誉,险些儿教这个小儿子毁了。”
“这话如何说?”
“欧阳同扬自十四岁上便狎妓赌博,曾为一妓女豪掷千金,也曾欠下赌债,将他亡母留下的体己私房尽数变卖赔还。这个绿珠,今年才十六岁,是他从教坊司带过来,悄悄养在这边的。”
善禾不由抬头看前面那二人:“我还以为绿珠她……”
“不是妾室,是外室。欧阳侍中早断了同扬的银钱,也不许他领外头女人进门。他便只好把人分散养在老人家名下的宅邸里了,横竖老大人过来了,只说是这里的丫鬟,本来又没名分,也看不出什么。”
善禾抿唇:“那你还与欧阳二郎交好。”
梁邺一笑,刮了刮善禾鼻尖:“小善禾,你想一想,侍中大人的亲儿子非但不成器,还常在外头惹祸,他会如何呢?”
善禾听得呆住,原来梁邺在这事上亦有算计。她道:“我记得欧阳大人的长子,可是那康州司马。”
梁邺淡淡道:“是了,欧阳同甫现已升任太常寺少卿。不过,”他话锋一转,“同甫兄虽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可惜读书上并不勤谨,于政务也无甚建树,为人也不够活络,在那康州司马的位置上一呆六七年,此番若不是我帮他把那赵家的料理了,只怕他还得在康州再窝几年。”
善禾听明白了,欧阳侍中两个儿子,一个刚介耿直却非从政的料子,一个赌博狎妓常惹祸端,皆难以撑起欧阳家门庭。老大人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二子会将家业败落,故此才着力扶持梁邺,估计便是想让梁邺从旁辅弼。这倒不虚了,这些日子以来,善禾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欧阳大人有意教梁邺与礼部尚书苏家结亲,若非如此,何以襄助梁邺至此等地步?
二人各怀心事默行良久,等回过神时,前头已不见同扬与绿珠身影。善禾心底慌起来,梁邺却笑,握起她的手,指向前方一座浮在水上的八角亭:“且去那亭子等等罢。他们完事了,自会来寻我们。”
完……事……
善禾张了张嘴,更是面生粉晕,垂头跟随梁邺疾走,直往那八角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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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过渡,情节略碎。下章小诗会,伏梁邺结局。
后面还会有一次大诗会,各人的诗伏各人的命运。诗会后立马就是善善跑路了。
诗会上的诗我后面可能会改,因为有些配角具体结局还没有想好。
第67章 诗会(一)
约莫一个时辰后,同扬与绿珠才姗姗来迟。善禾与梁邺已把六安茶喝了半壶,见到同扬二人时,绿珠鬓上的垂珠步摇都歪了半只身子,鬓角也毛躁了。
善禾凝眉,把头低下,继续垂首描摹无有园的景致,笔尖却比方才涩重了些。
同扬大剌剌跌坐石凳,提壶斟茶,洒脱问道:“稷臣,你们才刚往哪处逍遥了?这园子实在大,我还怕你们走迷了。”
梁邺云淡风轻抿口茶,眼皮都未抬:“就在这儿。善善画画儿,我陪她。”
“就在这儿?”同扬略带惊讶,环顾这水上亭台,“枯坐着就只画画?”
善禾握笔的手更是攥紧,头更是垂低,恨不能躲进画里去。
那厢绿珠凑过来,伏在善禾身边,眉眼弯弯看善禾,笑嘻嘻道:“善善?原来你叫善善呀?真个好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