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折扇挑起善禾下颌。
她有些恼,抬眼一看,立时惊得呆住。
“吴、吴坊主?”
吴天齐内着藕丝紫的圆领澜袍,外罩玄色织锦大氅,端的是一派富贵气象。她收了折扇,调笑道:“呀,不是生人,是旧相识呢。”
两行泪唰的滑落,善禾又哭又笑地看她:“真是您!坊主,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忘了你?以为我不帮你逃出去啦?”吴天齐弯了唇瓣,“忘了你倒罢,我妙儿还在你手上呢。她可是个机灵丫头,把她留给你,我舍不得!”
吴天齐递了折扇过去,让善禾握住扇柄那头,自家握住另一头,如此引着善禾,一前一后入了雅间。
雅间内尽是红妆翠袖,簪金戴银,唯吴天齐一身男子装束,反倒显得格格不入。吴天齐自在上首坐了,随意指个座位与善禾,笑道:“还不给薛娘子看茶!”
于是又是奉茶、又是递果碟,真个把善禾当作高门太太伺候。
“你们先下去罢。”待丫鬟们退下了,吴天齐方把一封信丢在善禾跟前,挑眉道,“打开看看。”
善禾抽出信封中的云笺,但见起首明明白白写着“薛善禾”三字,再往下看,竟是一份崭新完整的良籍文书!善禾猝然抬头,眼中早已泪光盈动。
吴天齐见状,笑道:“造一份文书可不容易,前前后后两个多月呢。”
善禾咬唇,尽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坊主,您如此大恩,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等你出来了,无偿替我画几册书,可好?”吴天齐展扇轻摇,稳声道,“不过,你也不要大意。这毕竟是假的,经不起查,你出去了,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善禾急忙点头,晃得鬓上步摇前后摇曳。
吴天齐一眼就瞥见这只珠玉步摇,勾了唇瓣:“你如今可带得起步摇了么?”是问她如今在梁邺身边是何身份立足。
善禾听了,忙拔下步摇,攥在掌心:“他说我现下不时要与官太太们往来应酬,不可无首饰撑场面,这才与我置办了这些。按理,我原不能戴。”
“他待你可好?”
“好不好的,却也难说。他书房廊下养了只鹦鹉,好吃好喝供着,可畜生到底是畜生,他心里清楚。”
吴天齐想了想,终究还是道:“善禾,你且听我讲,听完了,你回去好生思量三日。三日后,还在这里,你再答复我。”
善禾心下微沉:“坊主您请讲。”
“这些日子没能与你联络,非是我忘了你,实因丹霞画坊前些时遇了些麻烦,幸而如今已化解。”
“什么麻烦?”善禾急道。
吴天齐一笑:“朝廷严禁售卖禁书,善禾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册《新编绣像长生殿》么?成了禁书了。为此,我们在密州的几间小画坊,都教官府抄没了。”
善禾蹙眉:“怎会如此?明明……”
“是啊,明明你的那些画儿是有意境的,也没那般低俗,不该露的地方一个没露,偏偏禁了你的。反倒是米小小做的那些粗鄙不堪的书,逃过一劫。”
善禾缓缓垂眸。
“不过,这些我已解决了。那几间画坊我原也不想要,如今封了正好。此番去金陵给你做文书,我才发现,金陵、姑苏、天杭这些地方的书画业如火如荼,而且这些地方买字画的人,也较密州多出许多。我与米小小皆有意在此重振丹霞,他现已于金陵筹备再开一间画坊。倘若你能来,这是再好不过的。”
“承蒙坊主不弃,倘若坊主缺个画工,直接唤我便是。”
吴天齐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因你前些日子受伤,梁邺也负伤在家,是罢?我的情报可有错得?”
善禾点头:“一分不错。”
“是了。他日日在家,我想也不方便与你联络,故而这些日子也没有派人去找你,连妙儿也没有见面。非是我们忘了你,实在怕暴露了,反倒对你不好。”
善禾眼中早已全是感激:“多谢坊主如此这般为我筹谋。”
“好了,这是前些时不曾来寻你的缘故。不大重要,但也需与你分说清楚了。接下来,方是要紧处。”吴天齐顿了顿,“善禾,你可真的想好了?你的心意还与几个月前一样,真的想离了梁邺?”
善禾一怔。她垂头想了想,而后缓缓抬头,坚定说道:“想,我一定要走。”
吴天齐饮了口茶,润润唇齿:“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二人受伤,他待你很是体贴周全了,是罢?便像今日这样,你能赴官太太们的宴,你能簪步摇,你耳上、腕子上这些金耳环、金镯子。光这些,便足以看出他待你是大方的,想必对你,他是真的上了心。你若出去了,自家不能再穿金戴银,也无缘到这般戏园听名角唱《长生殿》了。更有可能,你会过得穷困潦倒,毕竟书画售卖,有时还关乎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就像你的书明明雅致,却被官府所禁,米小小那些粗劣之作,反倒盛行于世。这些皆是我们难以预料的。留在梁邺身边,荣华富贵却是可预料的,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善禾,这些你想过吗?”
善禾听了她这一席话,敛眸慢慢地品味咂摸其中的意思。
吴天齐顿等了一忽儿,继续道:“我不知你如今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意,也许你还似从前那样,一心想要逃脱樊笼,也许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你对他的恨已慢慢融化了。留与不留,皆是你自家心意,我无从左右。但我想说的是,善禾,你是重情义的人,也许这些时日的相处,你对他生了情意,你犹豫了,不想走了,这实在是人之常情,我也乐见其成。你不必不好意思讲出来。”
“再者,倘若你依旧不喜他,也需自家想明白,外头的日子,你能不能过得?晴月能不能过得?没有钱,没有身份地位,不论男女,着实是件难办的事。非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你自家也得想明白了。善禾,我时常以为,当生计都成问题时,银钱往往比情爱更重要。出卖尊严灵魂的日子固然痛苦,但必定比穷困潦倒要好过许多。”
等这些话说完,吴天齐才停歇下来。她一口饮尽清茶,默然望善禾垂眸凝思的模样,心中怅然一叹。她起身正要送善禾回去,却见善禾忽地抬眸,目光熠熠地凝住她。善禾声气不高,但话音坚定:“坊主,您说的话,实在是有见识、有道理,我不能不佩服;你如此这般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不能不感激。来日若有需要善禾的地方,我必定倾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当然,我愿您一世平安顺遂。”
善禾站起身,朝吴天齐福了一福:“您要我答的话,我现在便可答复。我要走,一定要走,晴月我也得带走,妙儿我也得带走。您说的对,银钱是顶顶要紧的东西,没有银钱,人活不下去。但我想,人只要有一双手,总能有活路。画不了画,我也总能有其他出路。我可以浆洗脏衣,可以缝补旧衫,可以纳鞋补袜……我没有那般大的力气,没有那般得体的身份,没有足以换得后半生平安无虞的地位,但我心细,我会做饭,我读过书,我有些见识,我还能照顾无子女在身旁的老人,我总能赚到钱。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画下去,持续不停地画下去。”
她慢慢行至窗前,隔窗眺望:“坊主,我不知如何同您讲。倘若我从生下来便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为了几两碎银拼尽全力,那我此刻一定毫不犹豫留在梁邺身边,为妾为婢,只要得他庇护,只要他给我个安稳日子,我说不定真如他所愿的那样,安安分分与他过日子了。可我见识过书中画里的天地,见识过我阿耶为心中大义从容赴死,见识过梁老太爷为心中正道辞官归乡,也见识过真心欢喜一人,当是尊重与理解……”
善禾垂眸,眼前渐渐浮现梁邵笑脸。
她继续道:“这世间大抵很有些人,于他们而言,灵魂比肉身更重要。或许我便是这般人。有些人活着,求‘富贵’二字,有些人求‘平安’,有些人求‘喜乐’,我所求的,也许是‘心安’。昔日梁邺为了……为了夺我,对晴月下那般狠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更莫论如今的他,枉顾人命。坊主,我是个执拗性子,认了死理便难更改。我认的理是,不能无辜伤人、不能无辜杀人,更不能虐杀!”
吴天齐心头一紧,忙问:“梁邺杀人了?”
善禾摇摇头:“我不知道。许是我猜错了……”她顿了顿,“犯了什么错就有什么样的罚,我阿耶顶着谋反罪名,陛下要他死,我认。梁邵在北川杀敌,得了爵位,可他杀的是敌人,他不杀人,人便杀他,我也认。可是,晴月何等无辜!他明知晴月于我有多重要,可他险些打死她,他根本不顾人命!”言及此,善禾心有所感,已忍不住泪如雨下。
吴天齐蹙了蹙眉,起身行至善禾跟前,揽住她肩,一壁拿帕子给她拭泪,一壁温声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我省得了。不出一月,我保管教你,教晴月和妙儿,跟你一起逃了那狗梁邺,如何?”她话锋一转,“不过,你既受我如此恩惠,我亦有一求。”
善禾抬起泪眼:“什么?只要坊主愿意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吴天齐一笑:“不是什么教你为难的事。金陵的新画坊不日开门营业,我预备另办一间小画坊,与米小小那些书分开。明面上卖些传统书画,实际由你掌舵。我要做的五本书,你得无偿替我画了,如何?”
善禾便道:“这是我应该的。”
“你放心,不会教你缺吃少穿,你与晴月的日用,我会安排妥当。只是那五本书,日后不管好坏,皆与你无关。”
善禾听她如此说,便知她对这几本书颇有信心。见她如此,善禾也稍觉安心。毕竟她与吴天齐非亲非故,吴天鼎力相助,若不图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吴天齐把帕子塞她掌心,笑道:“好了,把眼泪擦擦,抓紧回去。对了,你如今,待梁邺如何呢?”
“如常相待。”
“那你的奴籍拿到了吗?”
“我只知被他锁在哪一只箱笼里,可惜手上没有钥匙。”
“那你这些日子待他再亲热些,悄悄把你奴籍偷出来,我替你造份假的,你再放回去,免得他生疑。。”
善禾颔首应是。忙拭净泪痕,理好鬓发,将步摇钗环一一簪戴整齐,这才重回席间。彼时太太们正沉醉戏文,大多未留意善禾动静。说起来,这一席太太中,唯有善禾身份最低,若非梁邺的缘故,她们今日也断不会与善禾结交。
善禾闷闷坐回角落席位,才发觉手边清茶已凉。她也懒于更换,随意呷了几口,亦将目光投向戏台,只是心神早已飘远,思忖着该如何骗取梁邺的钥匙。
梁邺多疑谨慎,防一切人。这是善禾在密州时便看出来的。梁邵存放文书的匣子,常忘了上锁,大开大敞,也不怕人偷,因善禾与梁邺都会悄悄替他记着。梁邺却不同,他的书房、他搁在书房里的文书箱子,莫说善禾与他亲近这些时日,仍不知钥匙在何处,便是梁邵,也曾于分祖父遗物时与她玩笑:“阿兄即便只分我两成,我也瞧不出来。祖父的物事,老人家说不定都没有阿兄清楚哩。”不过看最终分好的单子,善禾知道,他悄悄多给了梁邵两成田地。
这厢正思虑着,忽有人在善禾耳边轻唤:“薛娘子,薛娘子。”
善禾回过神来,见是一小丫鬟。那丫鬟笑吟吟朝善禾福身:“薛娘子,少卿大人下值了,恰经过此地,得知您在此,现正在二楼水云间相候呢。”
原本沉醉戏曲的太太们闻得此言,无不转头笑别,又让善禾务必别忘了她们的礼。善禾一一谢过,方随丫鬟往二楼去。晴月和妙儿正候在外间,各捧着一大堆礼盒。善禾因道:“大人正好也在,你们把东西送到他马车上去罢。”转念一想,又唤住她们,“罢了,将礼送至大人水云间,后面你们就不必管了。”
如此交代完毕,善禾方继续往水云间去,晴月和妙儿跟在后头。至水云间门口,正遇成敏从内出来,二人颔首擦肩而过,善禾叩了叩门,方进去了。
第78章 (营养液加更)他端着她……
梁邺歪在罗汉床上,单手撑额,正捧着一封信凝眸读之。闻得叩门声,懒懒应了一声,听是善禾的声音,本欲将信收起,方折了一折,却顿住,又把信笺展平,大喇喇搁在彩绘弯腿炕桌上。彼时,善禾已坐到他对面了。
信笺落款写得分明:护国县男,正六品昭武校尉,北川军前锋营指挥使。
却没个具体人名。
善禾淡淡瞥了一眼,命晴月、妙儿将各色礼盒尽数陈于旁侧八仙桌上,方道:“这些都是太太们送的礼,我不敢自专。大人您看看罢。”
等晴月、妙儿俱福身告退,将门掩上了,梁邺朝她递出手:“善善,你来。”
善禾只得过去,背对着他坐下。梁邺亦撑额歪她身后,将空余的那只手虚虚搭在善禾腰间,抬眸一笑:“送给你的礼,你自便就是,不必与我讲。若她们有所求,你再与我说也不迟。”
“这岂非受贿?”
梁邺笑得更开:“太太间的迎来送往,皆是些小玩意,算不得什么。官场上行走的,知道哪些能送,哪些不能。”他顿了顿,“不过,田产地契、现金现银什么的,万不能收。”
“这我知道的。”善禾转眸,越过眼前镂空阑干,自眺望台上唐明皇与杨贵妃执巨觞对饮。善禾轻声叹道:“又到《惊变》了……”
“不喜欢《惊变》?”梁邺支臂起身,将下巴搁在善禾肩上,稍稍一偏脸,鼻尖就蹭到善禾脸颊。
善禾遥望台上一对佳人,躲了躲他的触碰,不动声色敛眉道:“不喜欢,唐明皇这般年纪,强娶了儿媳,有何可喜之处。”
梁邺但看她两扇粉润唇瓣上下开合,那躲在红唇后的两排贝齿也在眼前隐隐现现,不由神驰,恨不能恣意吻一吻。至于善禾的话,自然如过耳风。待善禾停了话,把唇稍稍一抿,梁邺才蓦然回过神来,笑问:“嗯?善善方才说什么?”
善禾有点恼,把他往旁边一推,皱起眉:“同你说话你也不听,再不说了!”
梁邺忙用手肘撑住身子,这会儿与善禾分开了些距离,又见她白白润润的鹅蛋脸上,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真真袅娜可爱之姿。梁邺把一对星目笑得弯弯,拉住她手,搁在心口摩挲:“我怎没听?你说唐明皇年纪大,强娶儿媳,是罢?”
话刚出口,他心弦莫名一紧。
强娶儿媳、强娶儿媳……
她在含沙射影地骂他?可他也不算很老呀……
善禾见他这般形状,懒得理他,赌气转过身子。
梁邺见她真有点气了,反倒笑着拉她手贴自家脸上抚摩:“那为何偏偏是《惊变》这一出呢?怎的不是《哭像》?怎的不是《小宴》?怎的不是《弹词》?”
善禾就着他这动作,咬咬牙,指腹狠狠捏了下他颊边肉:“你自己听了不就知道了!”
“诶!”梁邺猝然被她拧了脸,一愣。
善禾噗嗤笑出声。
梁邺本带了点恼,见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可知方才她那点气消散了,皱紧的眉也渐渐舒展开:“好好好,薛善禾,你越发长能耐了!爷的脸你也敢拧,是罢!”话毕也伸出手,捏住善禾脸颊,轻轻一扯,直将她捏得似小花猫般。
善禾一掌拍开他:“女儿家的脸顶顶金贵,你把脸捏坏了,那可如何呢?”
“捏坏了才好,把你这样的标致人物放外头,爷倒不放心。捏坏了无人愿看,正好由爷一个人独享。”话是如此说,手却往善禾肋下探去。
善禾经不住痒,不禁笑起来,眉眼俱弯似月牙儿。
梁邺见她笑,自家亦敞怀笑开,雪白的一口牙:“这才对了!成天价端着这张脸,倒像谁欠了你万八千两似的。”
善禾一壁笑着躲他,一壁后退。退无可退时,腰肢抵上罗汉床扶手,差点栽个倒仰。梁邺忙揽住她腰,二人面对面紧抱在一处,鼻尖顶着鼻尖。善禾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梁邺一时看愣,竟忘了扶她起来:“善善……”
善禾甚不自在,把脸一偏。
“躲什么。”梁邺捏住善禾下巴,硬把她转过来,硬与她四目相接。
善禾蹙眉:“我没——唔。”话未说完,梁邺已堵住她嘴。
他托住善禾后脑,阖目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