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方恋恋松开,善禾忙挣脱他,自端坐一旁,整理衣襟。
“外头有人……”
“没人瞧得见。”
“那万一呢?”
“我替你挡着。”说着,梁邺趿鞋下地,将阑干两旁的软帘拉上,雅间内登时暗了下来,与世隔绝似的,唯闻戏台袅袅唱词隐隐约约飘来。
善禾急问:“做什么?”
梁邺转过身,稳步朝她走来:“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做的事。”
善禾往后躲了躲:“这是在外头。”
“嗯,”他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整个端起,掂了掂,“在外头才有趣儿,是罢?”
见善禾惊慌模样,梁邺一笑:“放心,邻近几间都是空的,帘子也拉上了,没人瞧得见,也没人听得见。”
善禾偏过脸:“可我……不想。”
梁邺便贴过去咬她唇瓣:“怎么了?没伺候好你?”
善禾转了转心思,知道是时候了。她躲开梁邺的吻,正要开口说方才早已想好的话,梁邺却已抱着她搁在阑干上,动手褪她的绫袜。
善禾吓得要躲。
“别……别……”
“别动。”梁邺低声道,“你身下就这一只阑干木头,摔下去了,那些太太们可全知道你做什么了。”
善禾立时白了脸,忙环住他脖颈。低下头,只见两只脚踝上各被他戴上了一根金链子,泠泠响声自两脚之间荡漾开来。
这是对带了细小铃铛的脚链子。
还是带锁的。
梁邺将那金打的玲珑钥匙攥在掌心:“也不知待会子晃起来,会是什么响动。”修长指节拂过铃铛,铃声潺潺如流水。
善禾本呆着,见了钥匙,忙道:“你把钥匙给我。”
梁邺合上手掌:“这是不能够的。”
善禾平复了心绪,暗暗思忖着接下来如何应对。
梁邺看她凝眸不语,默然发呆,笑问:“怎的了?不过一把钥匙,这就恼了?”
善禾一寸寸抬眸:“不是一把钥匙的缘故,是许多把钥匙的缘故。”
梁邺拧眉:“何来许多把钥匙?”
善禾正色道:“大人身边有许多把钥匙,可大人处处防我、疑我,一把都不是我的。现在大人又用这脚链子把我锁上了,钥匙亦不是我的。”她抬眸望进梁邺眼底,“我明白了,大人的东西,永远都是大人自己的。我的东西,先是大人的,而后才是我的。我的身子,也先是大人的,而后才是我的。”
梁邺捏了捏她的脸:“你可又多心了,不过是玩闹而已。你不喜欢这对金链子么?”
善禾抬手指向弯腿炕桌:“我多不多心,那是最好例证。大人,桌上的是什么?”
梁邺心头陡然一惊。
“一封信罢了。”
“谁的信?”
他不再作声。
善禾冷笑一声:“我知道,上回大人可不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把信放在我面前,勾着我去看?等我看了,大人立时就要发作,立时就要骂我,这回又打算如何伤我?”
梁邺面色已冷下来。
善禾怕他真气,环住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善禾继续道:“我如今已很是明白了,大人的事,素来是瞒着我的。大人的世界,也是我不能踏足的。每日来看看我,同我说个话儿,只不过是把我当个玩意儿。横竖我是个丫鬟,而推心置腹、彼此商量是夫妻才做的事。”她把脸伏在梁邺肩上,“这辈子我都是个丫鬟,这辈子大人都要防我、疑我了,可我偏偏什么都给大人了。”
梁邺的心已乱起来。善禾的话教他不快,本想斥她两句,偏她又这般小意温存地伏在他肩上,稍一偏头,便见那两瓣红唇微微抿着,又教他很有一股想去将她唇上胭脂吃尽的冲动。
“谁说你这辈子都是丫鬟。”他声音暗哑,“而况,不是你自甘当个丫鬟的么?我原想纳你为妾,是你不肯。”
善禾抬起头,鼻尖抵着他下巴:“那在大人心中,我算什么?”
梁邺硬声道:“哦,算个丫鬟。”
善禾登时就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紧紧搂住。见挣脱不开,善禾索性直起身子,两手捧住他的脸,迫他与自己四目相接:“梁邺,你重新说,仔细说,认真说,用你的心回答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丫鬟?妾?还是一个玩意儿,一个物件?梁邺,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只问你这一遭,我只要你一句话。”
靠得太近了,他近乎能看见善禾脸上的细小毛孔,亦能看见善禾瞳孔中的自己。不需要善禾逼迫的,他早就想这样凝望她,长久地凝望她,天地间只他二人那样地凝望她。星目漾起水一般的柔情,他一颗心扑通狂跳起来,声气更是纷乱:“善善,等过了祖父忌辰,我……”他顿了顿,抿唇,“我娶你罢……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善禾一怔,她以为他会说什么心上人的话,而并不许诺“娶”“妻”这样的字眼的。她的手有一点颤,连带声气也发抖了,善禾扯开嘴角:“大人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我这样的身份,你如何娶呢?临了还是要娶位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我是不能够的。”
梁邺在心底脱口而出:那我杀了她,扶你作继室。但他知道自己到底不能说这样的话,善禾听不得。也是在这一瞬间,梁邺蓦然发觉自己与从前大有不同。他从前从未想过杀人的。可如今,一切就这样水到渠成地发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无有园那一晚,他与善禾生死相依,那老汉强夺善禾,又要杀他灭口。又或许是他杀老汉那一天,他看老汉匍匐在地,哀哀告饶,而他刀起刀落,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掌心流逝作黄云厚土。再或许是他入大理寺的这些时日,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人物们如今锒铛下狱,凄楚求他手下留情。
原来拥有权力后,不仅会振兴梁家,不仅会让从前看不上你的人笑吟吟攀附你、攀附你的亲近之人,还能掌握他人生死,还能轻飘飘一句话送卑贱者上青云,压显达者下九泉,全在一念之间。等到他彻底拥有了权力,那他是否想娶谁便娶谁?想要谁便要谁?
梁邺不自觉攥紧了手。
善禾觉到臀瓣被他捏紧:“诶,你!轻点!”
他回过神来,慢慢漾开笑:“善善,我总能想到办法的。”他声气愈发笃定起来:“我会娶你,你会做我的妻,这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的在一起。”
他话音甫落,善禾立时倾下脸,吻住他。
梁邺托起善禾,将她端起来,给软帘拉开一条缝,堪堪能望见戏台上的景儿。而后,稍稍后退一步。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外头。在高处。
他端着她,她搂着他。
他们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俯瞰人间,众生如蚁。
情至浓处时,梁邺掰过善禾身子,让她背对着自家。
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禁不住滑落下去,忙呢喃唤他:“诶,你,别……”
梁邺自笑得放.浪:“你叫我声‘好达达’,我便放了你。”
他把善禾端到阑干前,软帘微荡,渗进一线儿暖光。戏台上杨妃婉转唱词流进来,戏台下太太们笑声掌声泻进来。他让善禾撑住阑干,伏在她后背低声道:“善善,抬头,看对面……”
善禾依言抬起迷乱的眼。
透过那条窄缝,她远远瞧见对面雅间走进一位穿红的女娘,应当很年轻。
“你记得她么?”他轻喘着。
善禾摇摇头。
他笑:“孟持盈,文阳伯府二小姐孟持盈。”
她一怔。因她又看见一位郎君走进去,站在孟持盈身侧,屋里就他们俩。
善禾喘着问:“孟、孟二小姐订亲了?”
他在她背后低声一笑:“不是啊。”
小姑娘思春,教他这表哥拿住了。
善禾颤着手把软帘掩起来。
梁邺明白她的意思,想给孟持盈遮掩。他顶着她,笑:“你不想看看么?”他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捉这对小情人。
善禾只在他身下轻喘,不说话。
梁邺扣住她的腰:“那位郎君,叫章奉良,今年的两榜进士,现任工部都作监监事。与孟持盈是放榜那日看对眼儿的。”
善禾心中想,怪道放榜之后,孟持盈对梁邺不大热络了,反倒是施明蕊的心思愈发明显。
“天杭人,曾祖生前官至工部尚书,章家以营缮督造为家学。”梁邺忽的顿住,“善善,我给你一把钥匙,好不好?”
善禾转过脸,眼底热潮潮的:“什么?”
“方才你说我有许多把钥匙,皆不是你的。现在给你一把,关乎施明蕊的,关乎工部的,关乎工部接下来一项皇家工程的。善善,你要不要?”
这是他头一遭与她谈外头的事。
善禾点了点头。
他窄劲的腰用力一推:“那你上来。”
梁邺缓缓退出去,地上很是溅了几滴清水。他牵着善禾的手走回去,往罗汉床上一靠,大马金刀地仰着,饧着一双星目,笑吟吟地望她。
善禾愣了愣,心中怅然一叹,自坐他腿上去了。
事毕时二人一前一后侧卧在罗汉床上。梁邺从后抱住善禾,身下仍密不可分。
善禾已没了力气,前头漾起一阵风,把软帘悄悄掀开一条缝儿。她遥遥望见那章奉良唇齿开合,不知说了什么,孟持盈就掩面笑起来。
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意气风发的一对璧人。清清丽丽、自自然然的一对璧人。
身后的梁邺已开始絮絮说他的“钥匙”了。
他说他要帮这对璧人。他说陛下预备于京都东郊修建一处避暑行宫,工部很有几个人眼红这件差事。他说他也眼红,所以他要帮章奉良求娶孟持盈。而求娶孟持盈的头一件,便是帮章奉良领下督造行宫的差事。
善禾眉一皱:“章奉良祖上既做过工部尚书,直接去文阳伯府提亲便是,何须你来帮他?”
梁邺道:“从前煊赫风光,如今家道中落,实在是很常见的事。章家不比从前,而孟家位列伯爵,孟大姐姐如今是二品贤妃,身怀龙嗣。孟持盈便是嫁世子、嫁王爷也使得,孟伯爷岂会看得上他?”
“说不准这章奉良与大人您一样,年轻有能为,是宰辅之材。”
梁邺冷笑道:“他若能干精明,也不需我替他筹谋行宫之事,他自家早开始走动了。”
善禾敛眸道:“那你如何帮他?”
“今日撞破他们,捏住把柄,先教他二人顺服了我。半月后贤妃省亲,正好助他们幽会,再教众人撞见,迫娘娘与文阳伯替他二人遮掩。行宫的差事,有文阳伯说情,有我暗中助他,还有身怀六甲的贤妃娘娘在陛下耳旁吹枕边风,再加上章奉良这家学渊源,十之八九便稳了。”
善禾听他这一步步计划缜密,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差事,陛下当真会给他这样一个初入仕途的新人?”
梁邺笑了笑:“自无极场之事,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便是太子也吃了瓜落,陛下如今正是启用新臣之际。倘若有人想与他争,大理寺只管给那人定个疑罪待查之名,也便罢了。”
善禾怔忪着,而后缓缓点头。
当话匣子打开之后,梁邺忽而觉得,将这些事说与善禾,似乎并非不好。这些日子,善禾常与他夜话,都是她说,很稀松平常的事,可他爱听。如今他也与她说,她也是爱听的罢?梁邺想起来,幼时与梁邵入书院读书。每每下学之后,梁邵总要缠磨着祖父,同老人家讲:今日学的什么,身边坐的是哪家的郎君,与谁打架,夫子讲课时闹了什么笑话。而他却总觉得没必要,这实在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没意思、没价值,自然没必要说。直到他长到如今这般年岁,每夜听善禾与他说那些闲话儿,他才发觉,原来闲话儿亦是必要,原来闲话儿也能抚慰人心。
于是梁邺开始拣一些大理寺的琐碎讲与善禾,亦是稀松平常的事,往昔他总觉得没甚趣味,如今讲与善禾,大有岁月静好的意味了。
等得这出《惊变》唱到尾声,他们披上衣服,善禾自回马车内等他,而梁邺则去捉小情侣的“奸情”了。他回来时,面色大好,应是极顺利的。梁邺倚着靠背,含笑望向善禾:“善善,月底你操持场家宴罢。”
这是他头一次教她做这样的事。
善禾心想:月底我未必还在你身边呢。嘴上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