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跑路预告)贤妃省亲(……
善禾带着一肚子愁绪回到正厅时,正厅的门早打开了,众人恢复如常,照旧是听戏闲话,倒是施太太脸上仍挂着泪痕。善禾悄然张望一圈,孟绍父子并梁邺俱不在此间,章奉良也不见了踪影。
贤妃给善禾在下首赐了个座,扬声问:“薛娘子,盈盈这会子如何了?”
善禾看了看侍立在贤妃身旁的几位宫娥,不知如何开口。
贤妃看出她的顾虑:“无妨,外头这么多人,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善禾这才起身,福身答话:“回娘娘的话,二小姐好些了,没有哭,只是一时半会想必也劝不动。”
贤妃沉吟片刻,似乎有些愧:“她是被阿耶阿娘还有我骄纵地太过了,这才闯下今日这样的祸。”
施太太一听,当即蕴了汪眼泪在眼眶里。
贤妃拧眉轻声宽慰了两句,少顷,孟绍父子并梁邺皆回席上来。贤妃望向文阳伯,文阳伯也只是默然不语。
戏,已唱到第三出《窦娥冤》的尾声。贤妃把底下人望了望,正厅里依旧是孟家、施家几个亲近家眷,施明蕊这样未出阁的女孩皆被周太太带去偏厅。
贤妃又扶腰站起来,俯视着底下的人,来回慢慢踱步。她该如何呢?想必陛下已知道了。大家都在等她最终决断,养心殿恐怕也是。自中宫崩逝,后位空悬已有八年。她历尽千辛万苦,爬到如今贤妃之位,她上头只剩了个朱贵妃。贤妃忽而有些感恩孟持盈今日闹的这一出。她因怀孕而无法掌六宫事,尽是朱贵妃协理后宫。倘若今儿个下午她把孟持盈的事处理得漂亮了,陛下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只是,陛下希望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呢?
贤妃低头思忖着。她若直接同意,则显得孟家轻浮,若拒绝了,又显得孟家冷酷。而况今日这般架势,孟持盈下半辈子也便毁了。
这厢贤妃尚未得个了局,却见底下跪了个人,正是梁邺那侍砚丫鬟。
薛善禾伏地跪拜:“贤妃娘娘,妾有一言。”
贤妃却看向梁邺,口中道:“你说罢。”
善禾不敢抬头,只恭谨答道:“娘娘容禀。二小姐年轻气盛,行事固然有失妥当,然其心可鉴,其情可悯。二小姐与小章大人两情相悦,虽有违礼制,却合乎人情。妾尝听闻,娘娘泽被六宫,素以仁德闻名,若娘娘能体恤二小姐痴心,成全一段良缘。岂不既全了骨肉亲情,又显得娘娘宽宏大量,皇恩浩荡?届时,非但二小姐感念姐姐恩德,便是外人知晓,也必赞娘娘处事周全。”
善禾顿了顿:“再者,小章大人虽家道中落,然其人才学品性,伯爷与大爷皆是认可的。青年才俊,未来可期。今日之事,若处置得当,未必不是一桩美谈。若一味强压,恐伤二小姐赤子之心,亦使亲者痛……妾身愚见,伏请娘娘三思。”
贤妃闻言叹了口气,倒是施太太一怔,揪着帕子道:“不行!二丫头不能嫁这样的人家!”她抬起泪眼,“好你个薛善禾!胆敢在娘娘跟前说出这样的话!你自己无父无母,为人妾室,得了这样的婚姻。你现在倒来劝别人了?我盈盈什么身份体面,便是嫁王府也使得,你凭什么劝娘娘成全她跟个只能靠科举复兴家业的人?”
贤妃眼神一凛,身侧几位宫娥立时将正厅附近听闲话的丫鬟、太监还有各色不相干的人驱走。
施太太这番话骂的虽是善禾,却字字句句敲在梁邺头上。
满厅内靠科举复兴家业的,除了章奉良,还有梁邺。
这当下,梁邺沉眯着眼,踱步至贤妃座下,弯腰拱手:“娘娘,贱妾所言愚笨,然亦在情理之中。二妹妹今日此举,唯有与章家结下秦晋之好,方能暂歇风波。”
施太太却冷笑道:“外头坐着齐王府的、镇安侯府的,皆是这些日子与盈盈议过亲的人家。若把盈盈许给章家,外头这些高门贵户怎么办?不照样是风波,照样是丢了孟家的体面!”
梁邺顿了顿,含笑道:“今日这事,原不是二妹妹出头,是贤妃娘娘久居深宫,听闻新科进士章奉良,现任工部都作监监事,才学品貌俱佳,有意为二妹妹许配人家,却不想与施太太您为二妹妹的谋划冲突了。”
贤妃当即道:“我久居后宫,如何知章奉良此人?”
梁邺未答。倒是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文阳伯孟绍沉声开口:“自是为父写信与你讲的。”
正厅内一时无声,众人正慢慢咂摸着梁邺的意思。
省亲当日,贤妃因前时父亲的信,有意借省亲不世之隆恩,为孟持盈赐婚。然施太太正为孟持盈议亲,两相冲突是其一,二来孟持盈尚未出阁,如今却有一女许几家的风声传出来。孟持盈脸皮薄,受不住,故而才在省亲这日当庭洒泪。
这个理由勉勉强强,好歹能把孟持盈与外男私定终身的丑事遮掩过去,也稍稍能维护孟家体面。
旁人皆不说话,只有施太太仍垂着眼泪,说什么“断不能让盈盈受此苦楚”的话。贤妃只思虑了一瞬,便与身边宫娥道:“你们扶太太去后面休息。”
施太太虽不肯,终究还是被人强搀下去。贤妃复看梁邺:“那依少卿看,本宫接下来该当如何?”
梁邺一笑,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善禾。他稳声道:“请娘娘立时写一道谢罪折子,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一一陈述明白,由偏厅的田太监送入养心殿。”
贤妃如电击灵台,旋即命人奉墨。不多时,贤妃搁笔,孟绍亲自呈谢罪折往偏厅去了。
彼时戏文已歇,教引太监前来恭请贤妃游园。贤妃见父亲为此事操劳,母亲心绪不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强忍着情绪,独自与众人往园子里去。
一路上峻石碧水,兼有奇香阵阵,乃园中所栽红梅之香,贤妃看了,心中也不禁稍稍宽慰些许。记录的太监立在贤妃身旁,将此情此景一一记入进御的册书。行至水榭时,善禾与明蕊众姊妹已在候着了。孟持盈坐在最角落,闷闷地不讲话,仿佛陡然变了个人。
贤妃下辇,步入水榭。见众姑娘们抚琴作画,心头大悦,当即要在此结个诗社。
按理,贤妃结诗社,应是亲妹妹孟持盈带领一众姊妹恭谢贤妃隆恩,再请贤妃任社长。偏偏此刻孟持盈垂眸落寞,竟像与世隔绝似的,孤零零坐在角落,两眼发直。施明蕊见状,一步近前,率先福身,谢贤妃之恩德,又请贤妃任社长。
贤妃虽不悦,但也只能依例推进流程。她选了几个题,教姑娘们依题写诗,自家也写下一首,而后一一品评。魁首自为施明蕊,而后是善禾、持锦,皆由太监记录,以备省亲完毕后御览。
等水榭诗社结完,天色已不如正午通亮,引路太监忙引着贤妃云辇继续前往下一处景致。几位姑娘则被留在水榭,几人大眼瞪小眼,最终把目光落在角落孟持盈身上。
孟持盈素昔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又是贤妃亲妹,可今日她的诗却不在前三甲。午间的新闻,姑娘们虽不曾亲历,却也听得风波。虽说众人皆道是娘娘与施夫人起的冲突,可无人相信,因疑点实在是多。
孟持盈也知自己如今成了被人当街耻笑的戏子,索性把脸一扬:“有什么话,你们自管问!你们不嫌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这话一出,姑娘们倒不好说什么了。
善禾立在旁边,也不知该如何说。她抿了抿唇,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却见成敏小跑过来,没一会儿,梁邺也过来了,负手站在廊下,对屋内道:“二妹妹,去前头正厅领旨罢。”
话落,外头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是贤妃派来接孟持盈的。为首的太监嗓音尖细:“孟二姑娘,娘娘唤您去正厅领旨。”
孟持盈早呆了,她缓缓起身,嗫嚅道:“领旨……姐姐下旨了吗?”她忙跑到水榭门口,见梁邺站在一旁,急问:“章——他呢?”
梁邺把眸子错开,平声道:“章大人自是要在正厅跪接陛下圣旨的。”
孟持盈踉跄半步,怔怔抬眼,下一瞬,她提起裙摆立时往正厅跑去,连带着那些宫人也低头跟她小跑过去。水榭内,施明蕊等人相视一眼,心中也很有些痒。梁邺声音又响:“赐婚圣旨,你们不去看看吗?”
陛下?赐婚?
众姑娘又相视一眼,皆起身簇拥着往正厅去。
一时间水榭内只剩下画案前的善禾。她垂头看着案上画了半幅的水墨画,有些惋惜。
梁邺踱步进去,静静地看她。
善禾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画不完了。”
“无妨。”梁邺走过来,立在善禾身侧,陪她一块儿收拾案上的画具。他尽力压制着,可声气里还是藏不住兴奋激动:“善善,陛下给孟持盈和章奉良赐婚了。”
“嗯。”善禾把琉璃盏盖上,“往后,工部便真的有你的人了。”
“还有后宫。”梁邺很有些志得意满,“为了今日之事,贤妃也不得不与我合作。”
“你们本就是兄妹。”
梁邺侧过脸,冲善禾一笑:“那不同。我与贤妃,原是姨表兄妹,又经年未见,再怎么样,也隔了许多层。”他把目光放在善禾面上逡巡,“善善,你今日很好。你在正厅上说的话,有见识,又维护了贤妃和孟家。你如今已在贤妃跟前露了脸,日后,她们会更敬重你些。”
善禾摆着画具,默了会儿,忽地开口:“待会儿我想早些回去。”
“怎的了?”
“才刚施姑娘她们在这,吃了点酒,后面诗社娘娘又赐了酒,我吃了几口便觉得身子不大舒服。我想回去歇一歇。”
梁邺攥住善禾的手:“今日省亲,伯府提前请了医女。有什么,唤她们过来便是。”
善禾抿唇道:“你忘啦,我不大能吃酒的。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伯府客舍许多,你随意拣一间歪着,晴月陪你,不好么?晚上用了膳,结束时跟我一起回去。”
善禾仰脸看他,细细蹙眉:“这儿是别人家,我不过是你身边的丫鬟,哪里敢就像客人似的?而况外头又这般吵闹,我也歇不安生。”她伸出手,握住梁邺的脸:“爷在这好生应酬着,我回去歇一歇。等晚上爷回来了,我再伺候爷沐浴就寝,岂不便宜?”
梁邺听了,方慢慢笑开。他攥住善禾的手,在她掌心吻了吻,才道:“既如此,我教成敏送你回去。”
“成敏还是留在这听爷差遣,教成安哥儿送我便好了。”
梁邺点点头,着人唤成安过来,命他驾马送善禾回苍丰院。
成安得了令,自去垂花门外套车。善禾领着晴月,从园子走到正厅,再穿过长廊,径往垂花门去。一路上欢笑聒耳,众人诉说着今时今地一切见闻,说着孟家二小姐如何当众垂泪,娘娘如何心疼幼妹,如何写罪己折子,陛下又是如何体恤娘娘与孟家,亲自下旨赐婚。
善禾俱装作听不见,牵着晴月的手闷头直往前走。尚未到垂花门,一生脸宫女走过来,拦住善禾的路,说是娘娘请她过去说说话。
原来彼时贤妃刚游园回来,正要更衣理妆,也歇一歇精神。施太太、孟持盈俱在陪她,这会儿却把善禾唤过去,不知作何勾当。
善禾只得过去,甫一入屋,先闻得梅香清冽扑鼻而来。贤妃倚在榻上,训着孟持盈:“前日我特特派人给你传话,让你今日写梅花,你凭什么不写?”贤妃瞥了眼善禾,抬手免她礼,又示意宫女给善禾赐座。
善禾不敢造次,于绣墩上浅坐了个边沿。
孟持盈垂头不说话,反倒是施太太替她辩解:“你妹妹今儿心底不痛快,写个海棠,倒也罢了。”
贤妃冷笑道:“阿娘,你还惯她,是罢?今儿这样的日子,她敢当众落我的脸,落孟家的脸,头一个就是你惯的!都说了今天的诗是进御的,礼部也要存档,还敢这么由着性儿来?你当我不知道,海棠是那姓章的予你的?”
施太太忙道:“娘娘,万莫说这样的话了。”
“怕什么?记录的太监都在外头歇着,这里的宫人哪一个不是你们给我的,阿娘你怕什么?”贤妃靠在榻上,抬手一指,珐琅护甲凌空直指孟持盈:“孟持盈,今儿是陛下赐婚,把你这丑事揭过去。本宫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什么孟府二小姐了,好好收一收你那性子。那章奉良什么造化,你就是什么造化,你别想着本宫和阿耶帮你!还不滚出去!”
持盈一听,恨恨地抬起眼,咬牙道:“我知道,我这就滚。您是贤妃娘娘,是陛下身边的人,早就不是我姐姐了,更不是阿耶阿娘的女儿了。阿娘宠我、惯我,那也是没法子,谁教她身边就剩了我呢。从前阿娘宠你,你怎么不说?用不着你现在来怪阿娘,你敢说你以后不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你敢说你以后不让阿耶、阿兄帮你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说罢,持盈把泪一抹,立时转身跑了出去。
贤妃怔在原地,眼圈慢慢红起来。她仰起脸,半张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施太太见了,一壁吩咐嬷嬷去看顾孟持盈,一壁起身去看贤妃,口中唠叨着:“娘娘万莫动怒了,好歹为了皇嗣。”她捏着帕子,一下一下抚着贤妃胸口。仅仅是这个动作,贤妃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她抱住施太太,把脸埋在施太太胸前,哭喊了句:“娘啊!”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子说,千言万语只能凝在这一声“娘”中。
此间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无不跪下,善禾亦随众跪伏在地。
好一阵子,贤妃在母亲怀里哭够了,红着眼挣脱出来,木着一张脸,任宫女们重新给她洗脸理妆。她望见善禾还跪在下面,有些虚弱地道:“薛氏,你起来罢,教你看笑话了。”
善禾抬起头,望了望座上这对母女,心底褶皱得厉害。
贤妃撑着额:“你是梁少卿身边的,是罢?”
善禾颔首应是。
贤妃继续道:“有名分吗?”
善禾心底隐隐发颤,更恭声答:“没有。”
“梁少卿可有说过,要给你名分这样的话?”
“我……”善禾顿了顿,“他是说过的。”
“好……”贤妃慢慢道,“尽快罢,早点得个名分,要是他忘了,你派人跟阿娘说一声。”
施太太与善禾一样的困惑,但善禾不敢问,施太太却直接道:“梁邺房里的事,我管这个干什么?”
贤妃掀了眼皮,缓声道:“今天这件事,是少卿大人的主意,爹娘都该谢他。前些日子去养心殿侍奉,偶尔也能遇见少卿觐见。说起来,阿耶和阿兄入宫觐见的次数加起来,还未必有梁少卿的多呢。”
施太太愣了愣。
贤妃面色平淡:“薛氏,本宫肚子里的孩儿,再过四五个月便要出生了。到时候,你与阿娘、持盈一起入宫,照顾本宫半个月罢。”
善禾彻底呆住。
贤妃笑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怎么,傻了吗?”
善禾立马跪地谢恩。
自贤妃更衣燕坐的梅厅出来,善禾还有些怔怔的。晴月早在门口等得发急,见善禾出来,她攥起善禾的手就往垂花门去,一壁说:“快些罢!成安都来催三四次了!天色也大黑了,妙儿那边一定开始行动了!”
善禾这才回过神来,她望了望天色,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已彻底堕入画栋飞甍之后。不多时,正厅的管笙又响起来,司礼监的太监急匆匆去催贤妃开宴。
晚宴,按例是省亲最重要也是最后一项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