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朝他一笑:“原是我的主意。如今朝局震荡,你随侍三皇子左右,难免劳碌。我随阿邺去庄子上,也图个清静。”
梁邵斩钉截铁道:“我陪你去。”
“庄子离京数十里,你还要上朝……”
“不远。”梁邵继续道,“早间去上朝,下了朝我立时快马赶过来。”他转过身,目向梁邺,“梁邺白天陪你,我晚上陪你,实在很公平。不是吗?我们既是兄弟,各分昼夜与你在一起,也是应当。不是吗?”
梁邺攥紧拳,咬牙道:“梁邵……”
“你还想着杀我吗?”梁邵唇角扯出讥诮,“我今夜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无值得托付之人。哪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嫡亲兄长也难例外。”
“梁邵!”
梁邵面色越来越沉静,丝毫不见从前恣意快活模样:“你放心。你的匕首虽然没有落下,但你未必没有杀了我。与你一个姓,与你同样流着梁家的血,真真叫我恶心!你明知道我爱善善,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你把她藏起来,你要娶她,你宁可骗我!你甚至还想杀我!梁邺,从前总劳烦你,害你替我善后、替我周全,害你的清贵好名声里蒙了个混世魔王弟弟这个大污点,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哥哥你。在北川那会儿,我想我若战死沙场,留个忠烈名声,说不定更能助益你的仕途。就是放心不下善善,我怕她自己在外头吃苦,硬撑着回来,原来你们早在一起了。原来我把心交给你,你却把我当个木头愚弄!”
“如今好了,就当是我还你从前帮我的恩情了。”
“阿邵,我们兄弟之间,何谈恩情这样的字眼……”
“那要如何呢!”梁邵咬牙道,“我亲手剐块肉给你,你把善善还给我行不行!”
梁邵立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低眸目向他:“善善说她选你,我不逼她。她要跟你去那什么劳什子温泉庄子上,好,我同意。只要善善安心养胎,只要她平安,别的我无所求。但你,”他寒眸一凛,“别忘了。今日圣旨自养心殿出,我已是二品神策军将军,是三品伯爷。日后在外头见到我,别忘记跪下给我磕头。”话落,他径直往外走去。
梁邵行至廊下,目光在院里的彩香、彩屏等丫鬟身上逡巡。他负手而立,冷然一笑:“你们都进来罢!”
只见翠微馆的院门外,鱼贯走进四个丫鬟并四个小厮。梁邵点了最前头的两个丫鬟:“从今日起,你们两个负责贴身伺候薛娘子。”
彩香近前一步,福身道:“二爷,我与彩屏伺候娘子日久,皆是娘子使唤惯了的。”
“好啊。”梁邵笑着,“那你二人给她们两个打下手罢。”
彩屏脸色登时难看下去。梁邵带来的这几个丫鬟,都是生人,更没有在梁府伺候过。如今让她们给这些丫鬟打下手,不是把她跟彩香逼到粗使丫鬟的位置上?她正要开口,彩香先一个眼色甩过去。见彩屏噤声,彩香又福了福:“奴婢明白了。”
梁邵又将院里原先的小丫鬟们都遣散,安排她们到厨房、水房等处做活。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人还怔怔的。梁邵笑着:“放心,你们各自去账房那儿领十两银子,短不了你们的。如今梁府我当家——”他故意扬了声,“好生伺候着,安分些,莫生不该生的心思,自有你们的好处。”
屋内,梁邺攥紧双拳。抬起眼,见善禾蹙眉望过来,他尽力挤出笑,坐到榻沿,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养着,不必理他。”
翌日,梁邺便告了公务假,退朝后即领善禾往温泉庄子上去了。此后数十日,梁邵果真日夜奔波,往返于温泉庄子与京都。他白日里处理神策军军务,夜间则硬赖在善禾房中。奈何军务繁杂,每每坐不足两个钟头,便有急报来催。每次梁邵离开,一旁的梁邺唇角总似有若无地挂着笑意,云淡风轻地道一句:“阿邵,路上小心啊。”善禾觉得,或许军中并无那么多事,是有人故意生事。可她不敢问。
善禾因养胎之故,镇日赏花观景,渐觉无聊。索性画了幅画,描在绢上,一笔一画绣出来,预备做个挂屏。这日夜里,善禾刚沐浴完毕,披着头发坐在灯下,又捧起绣绷子继续绣挂屏的画儿,梁邺坐她旁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看善禾柔和娴雅的脸庞,眉毛浓密,面皮瓷白胜玉。不知是不是她怀孕的缘故,梁邺总觉得她比以前多了份韵味,教他难以挪开眼。只要见了善禾,便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善禾觉到脊背上粘了一道懒散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粘在她身上。她将绣针缓缓刺入绢帛,柔声:“瞧什么这般出神?”
像朵羽毛轻飘飘落在心田,梁邺心生安稳之感,勾了唇瓣:“下个月,咱们回密州去罢。”
善禾知道,他这是要避开梁邵了。
她扬起笑:“好呀。正好回去祭拜祖父。”
梁邺见她笑,自家也笑,他抚着下巴:“崔先生为你写的书月底刊行。我已遣人在密州筹备,待回去,我们便成亲罢?”
绣花针刺偏了一处。善禾抿唇:“那梁邵呢?”
“理他做什么。”梁邺抬起手,抚上善禾的脊背,脊骨在掌心下微凸,“放心,我自有主张。”
正说话间,梁邵大喇喇走进来,往善禾旁边的太师椅内一坐,见梁邺的手落在善禾背上。他眸子一凛,瞥见桌案上正摆着一盘红枣桂圆,给善禾补气血用的,信手拈起一枚弹向梁邺腕间。待那手垂下,方凑近端详绣绷子。因刚从京都赶来,他微微喘气:“这紫线不好,太沉,赶明儿我教人买些烟霞紫的丝线送来,才配你这幅画的画意。”
善禾浅笑着:“那我还要把前头的拆了,从头来过。”
“怕什么?”梁邵眼风悄悄匀至那一侧的梁邺身上,隔着善禾,兄弟俩四目相望,暗暗较劲。梁邵继续道:“不好的原该弃了。只要你愿意,从头来过我都陪着你。”
梁邺牵了嘴角:“紫,帛青赤色也。烟霞紫,混了水似的,淡是淡雅了,没得小气。”
善禾垂头思忖片刻,抿唇道:“现在的紫也好,烟霞紫也好,单用一色,似乎流于单薄。不若两个一起,作出融合渐变的样子来,倒有些意趣。”
“凭什么两个一起?”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善禾哑口,不知如何分说。
小丫鬟站在廊下,扬声道:“将军,京都派人来请将军回去。”
梁邵脸色陡然冷下去,回道:“教他们回去,今日爷在军中说了,有事明日再报。”
小丫鬟继续道:“是三殿下差人来请。”
梁邵一愣,只得站起来,按了按善禾的肩:“等我回来。”正要抬腿往外走,“今儿把你父亲的事与殿下说了,这几日就要下旨。善善,你且候着好消息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冷眸看梁邵背影。自三皇子李准夺嫡成功,昔日重臣渐遭冷落。他在这庄上五六日,唯章奉良按期来信禀报行宫事宜。倒是梁邵这般不谙权术的,反倒日日得召。梁邺冷然笑着,自斟了盏茶,慢慢品起来。
善禾余光将梁邺的模样收尽眼底。她搁下绣绷子,扶腰往外去。
“去哪?”
善禾侧过身,巧笑吟吟地看他:“六六这几日似乎闹肚子,没个精神头,也不爱吃东西。我去看看它,你去吗?”
“早点回来。”他看着她,“身子愈发重了,仔细些。”
善禾点了点头。
梁邺又道:“明儿上午我回京都一趟,行宫那边……”
“知道啦。”善禾笑着,“我等你回来。”
梁邺靠在椅内,心底如春风熨帖过。
*
却说梁邵快马加鞭赶回京都,直奔明光宫。李准端坐紫檀大案后,手里正捧着一册书,细细地看着。
梁邵拱手作揖:“末将见过三殿下。”
李准仿佛才知他来,扬起笑:“梁卿!何来迟也?”
梁邵垂眸答道:“才刚在城外的温泉庄子上。”
“哦?”李准拖长尾音,“可是近来公务繁重,倦怠了?若如此,孤准你几日假松散松散。”
梁邵忙道:“是家人在那儿。”
“啊。”李柘似乎刚想起来,“是梁邺同他家娘子罢?”
梁邵绷直唇线,未言。
李准扶案起身,朗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一路行到梁邵身侧,“可惜呐,孤没有梁邺这般的兄长……”
李准刚杀了贤妃之子,如今又囚了废太子,梁邵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梁邵,你总是不爱说话。”李准侧目看他,“跟别人比起来,你好像笨口拙舌的。可孤知道,你心底明镜儿似的。是罢?听说你从前最是能言会道,满密州寻不出几个口才比你好的,怎生如今话少了?”
梁邵拱手道:“许是年岁渐长,心性平和了些。”
“哈哈哈哈。”李准拊掌而笑,“不是年岁渐长,是历事弥多。梁邵,今日召你,其一为废太子之事。父皇要孤留他性命,你看如何?”
梁邵忙跪在地上:“末将不敢妄议。”
“跪什么?”李准扶他起身,“不过咱们两个关起门来,随意谈谈。孤实话与你说,废太子,孤就没想过要他活。三年前他夺嫡成功,做了太子之位,孤被囚重华宫。三年间,他没对孤动过杀念。所以,现在轮到他当庶人了,孤愿意给他留个全尸。皇帝说,只要是他的儿子,他皆不忍心杀。三年前他没杀孤,三年后,他也不愿杀废太子,他还要孤不杀废太子。可孤没忘啊,二十六年前承天门政变,父皇可是杀了孤的三个皇叔才挣来这皇位呐。如今老了,他倒仁善起来了。”
梁邵目向地面:“殿下既已有决断,何必来问末将?”
李准微微仰目看他:“孤只是有些好奇,在北川杀敌无数的梁将军,在密州被称为混世魔王的梁霸王,如果是你,你会杀你的亲哥哥吗?”
梁邵怔然抬头,唇角翕动,却说不出话。
李准笑起来,他拿起案上的书,丢进梁邵怀中:“这书颇有趣味,今夜你便在明光宫细读,孤要听听你见解。”
蓝布套封面上,赫然用馆阁体小楷书着“少卿梁业传”五个字。
“哥?”梁邵凝眉。
李准悠然落座,支颐看他:“阿邵,你坐啊。坐着看,慢慢看。”他唤来小黄门,“还不快给梁将军看茶。”
《少卿梁业传》化的便是梁邺的生平事迹,从他登科及第开始写,共分四卷,依次为《登科》《夺妻》《沉池》《梦醒》。主人公梁业,某朝某代敏州人士也。父母早亡,随祖父与兄长一同长大。梁业自幼读书勤谨,是敏州有名的神童。因梁家家道中落,梁业誓要登科及第、扬名立万,入得仕途,复兴梁家。《登科》卷写的便是梁业如何科考,如何赴京,如何一举夺得探花郎头衔,如何在御街前受了皇帝亲赐的探花郎锦袍,衣锦还乡。
梁业考中探花后,未立即做官,也拒绝了甚多有意嫁女给他的朝臣,而是毅然返回老家敏州。恰此时梁业之兄梁绍出征在外,为国捐躯,留下娇妻薛氏守寡。梁业图谋薛氏已久,今见梁绍身死,自家又高中探花郎,如此这般的威逼利诱,薛氏不肯。梁业竟下药迷晕薛氏,强行与之做成好事。薛氏不从,设计逃脱梁业,却不知早已陷入梁业所设的天罗地网中,为此弄得遍体鳞伤,最终仍是被迫做了梁业之妾。
因此书图文并茂,前卷《登科》尚是正经营生,言辞恳切,图画更是将主人公梁业描摹得丰神俊逸。到得《夺妻》卷,其中竟穿插数十幅春宫。梁业如何强迫薛氏,如何与之云雨,薛氏逃脱后,在外又被梁业抓住,二人又如何于野外苟合,于梁绍墓前苟合,薛氏如何怀孕,每一幅图皆绘得淋漓尽致。
梁邵看得冷汗涔涔,两手发抖。
李准见梁邵这般模样,勾唇冷笑:“这书半月前便已发行了,说来也巧,它出于岭南一带,近些日子才传来京都。因故事主人公暗合了你兄长的事迹,中间又插了这些艳图,在市井间大行其道,这也才使它有机缘传到京都来。”
梁邵心神俱震,他愣愣抬头望向李准,不知如何开口。
李准继续道:“梁邵,你知道丹霞画坊吗?这可是你们密州有名的画坊,这本《少卿梁业传》便是丹霞画坊做的书。孤记得去岁它做了一本《新编绣像长生殿》,犯了宫禁,被查封了。你哥哥定然知道的。对了,你可知这本《长生殿》的作者何人?叫什么……”他想了想,“啊!想起来了!贺山雪。真个好名字。便是把这名字倒过来念,也好听得很。”
“薛善禾,是罢,梁邵?”
*
城外的温泉庄子内,善禾刚刚躺下,预备就寝。
梁邺沐浴完毕,忽地怀枫小跑过来,说是大理寺的陈大人着人送来一卷书,请梁邺务必过目。那封面之上,亦写的是《少卿梁业传》。
第110章 世人皆爱强取豪夺……
善禾平躺在床,并未立即睡着。床头点了两盏灯,才刚她将灯芯剔干净,此刻方有空读妙儿寄来的信。
无非是劝她好好保重,日常将养身子,又要她宽心,说过段时日便来京看她。与往昔的书信并无二致,唯有最后写了四个字:万莫仁善。突兀地插在那儿,也不是妙儿的字迹。
善禾认出来,这是吴天齐的字。
四日前,善禾出门散心,逛到了冯家巷子。那巷子卖些古玩珍奇,还有各色各样的书,官刻私印,连官府严令禁止刊行的禁书也公然陈列。
善禾在冯家巷子的一个租书摊子上,发现了那本《少卿梁业传》。她心头火热,恨不得泪洒当场。她与梁邺虚与委蛇,周旋这么久,就是等着这书。书贩子告诉她:“如今这书风行于江南一带,每家书铺都卖的。听说这已是第三回 刊印了!”那书贩子又压低声音:“特特是书里的春宫,实在是精绝!”
善禾微微蹙眉。按理,这书里不该有春宫。来京都之前,她将计划告知妙儿:她要做一本书,以笔墨揭露梁邺恶行。她留妙儿在金陵,也是请妙儿帮忙,把书中故事画出来。
原定计划中,此书共三卷:《登科》《堕魔》《梦醒》。其中《堕魔》一卷,写的是名声清贵、温润有礼的探花郎秦业如何在京都城里迷失本心,如何堕落,从诛恶到戮善,最后沦为嗜血之徒。
善禾早就猜测他杀了京畿县的白老汉,那会儿他下金陵,最得力的成敏和怀松俱不在他身边,她亦猜成敏二人遭了难。她一路跟着梁邺回京,就是要寻他杀人之证据。她从下人们口中得知成敏、怀松已死,而梁邺绝口不提。她又遇了蓁娘,得知玉振池的秘密!善禾将这些事化在野谈趣闻里,写在信中,寄给妙儿,也便才有了如今的《少卿梁业传》。
善禾信手翻开书,在看到主人公梁业下药迷.奸薛氏时,怔然呆住。
梁业迷.奸嫂子薛氏?
不对!
她给妙儿的粗稿中,从无《夺妻》这一卷!善禾匆匆翻阅,恍然发觉书中《夺妻》卷篇幅浩繁,俨然其他三章之合。她翻到最后,上书“此风月之书也,少叙朝政”。光一句话,便将这本书定了性,这只是本春宫艳书。
善禾从头翻阅,才发现书稿与她粗稿实在不一样。她的粗稿中,主人公名秦业,年少失亲,在亲戚朋友家辗转长大。而书稿中,非但没有改姓,连主人公的家庭成员也与梁邺的一模一样!再往后翻,到《夺妻》卷,其间详述故事几乎与她所经历的种种,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下药、野.合等吸睛夺目之污秽事。善禾手抖起来,因《夺妻》卷显然被人翻阅数次,纸张变软,但又有些硬,仿佛浸过水后又晒干了。善禾瞳孔震颤,是有读者对着这本书……
她心头交织着羞愤与畅快。羞愤的自然是她就是那被夺占的娇妻薛氏,如今在书中被人意淫,而畅快的亦在此处。梁邺会被比她遭受更大的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