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渐拢,善禾望着信上的“万莫仁善”四字,忽而明白,这多出的《夺妻》卷,乃吴天齐和米小小手笔——米小小最擅做这样吸睛却艳俗的书了。
她慢慢弯了唇瓣。这是她想做却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她恨不能昭告天下,让世人看看梁邺这衣冠楚楚的禽兽,锦绣之下究竟藏着怎样腌臢的皮肉!她恨不能登堂击鼓,控诉梁邺的偏执狠戾。她无比希望世人唾弃他,看他如过街之鼠。可她不能,为了梁邵,为了梁家,为了救她于水火的梁老太爷,她必须把自己遭受的伤害藏起来。她只敢寻梁邺杀人这样的事来鄙弃他,而她所遭受的一切必须隐瞒。
到这会儿善禾才明白,原来在这场复仇中,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吴天齐本就是睚眦必报的商人,在最初和离之时,她便鼓励善禾画梁邵私事,莫论如今她痛失两个孩子!她怎可能轻易放过梁邺!
据书贩所言,世人皆爱《夺妻》卷。强取豪夺,禁忌伦理之恋。躲在角落暗中觊觎长嫂的梁业,继承兄长一切包括长嫂的梁业,外头装着温润公子实则偏执、阴戾、占有欲极强的梁业。还有那个誓死不从的薛氏,拒绝、被强迫、再拒绝、再被强迫……仿佛薛氏越不低头,越挣扎,梁业与世人越爱她。甚至有人希望最后梁业幡然醒悟,真心爱重薛氏,而薛氏最终亦明白梁业对她的爱,二人修成正果。书贩还说,已有好几家书坊开始搜集此类故事,以期复制《少卿梁业传》的成功。
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吱呀吱呀地前后摆动。梁邺负手而立,担着满肩月光,周身寒气凛人:“善善……你在干什么?”
他语气很不好。
善禾搁下妙儿的信,支臂起身,笑吟吟地看他:“刚准备睡下,你沐浴好了?”
“妙儿的信吗?”他一步步走近。
善禾温声:“是呀,她教我好好保养身子呢。阿邺,等成亲时,把妙儿也喊过去罢。”
“……你想同我成亲吗?”
善禾心头一坠。
“这些日子都是你做戏骗我的,是吗?”
加上《夺妻》卷的坏处就是,梁邺会立时知道这本书是她做的。
当然也有好处,全面地、彻底地击碎他引以为傲的好名声。
善禾挤出笑:“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的话。”
梁邺扬起手中的书:“那这本书,你懂吗?”将书丢进善禾怀中。
善禾颤着手翻开,作出愈来愈震惊的模样。
她的计划还未完,她得继续装着。
梁邺眼圈已红,涩声笑道:“陈大人说,今日三殿下给了他们一批禁书,让他们查。其中就有这一本。怪道我说夺嫡之后,陛下与殿下都冷了我,原来是这书搞得鬼!”
善禾将这几日捏合好的借口说出来:“所以,你觉得这书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知道得如此详细?”
善禾将书按在榻上,声气激动:“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好,就算你这样看待我。我且问你,我恨你,我要做这本书置你于死地,我为什么要把梁邵也牵扯进来?我为什么要把祖父也牵扯进来?难道我也恨他们吗?这书中毫不避讳地把密州写成敏州,梁邵的名字、祖父的名讳都不曾隐瞒,你觉得我会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梁邺又道:“可这后头的春宫,你又如何解释?善善,你画画很好,我如何相信不是你画的?”
“我就算要画,我岂会把我自己也画进去?这些腌臢的画,不止有你,还有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薛氏,我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好,就算不要,我自己豁出去,那孩子呢?孩子日后如何见人?我该如何抚养他?他会不会有一天跑来问我,他的阿耶究竟是你还是梁邵!”
梁邺被她这么一噎,愣在当场。是了,善禾就算再恨他,也做不出伤害梁家和孩子的事情来,她不是那样的性子,她总是宁可委屈了自己。
善禾噙泪道:“还有,还有这里。你不是说成敏和怀松是遭歹人暗害,死在外头的吗?和玉振池有什么关联?我来京都不过一月,日日跟你伴在一起,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密辛?我如何写这些故事?如何画这些画!”
她捧着肚子站起来,举起书页给梁邺看。梁邺胸膛剧烈起伏,声气却尽力平缓下来:“好,不是你。我已大略知道是谁了。”
“妙儿,是罢?你把她留在金陵,她又跟在你后头学画。那些日子吴天齐在你们那儿养伤,她跟吴天齐认识,也未为不可。是罢?吴天齐又失了孩子,恨下我,想置我于死地,是罢?”他阴恻恻笑着,“是了,要不妙儿何以留在金陵呢?只是玉振池的事,她如何得知?”
梁邺目光在善禾脸上逡巡:“你不知道,对罢?那妙儿岂会知道?那可是行宫的池子。善善,有人故意毁我们名声,不能放过她们,对吗?”话落,他立时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善禾有些急。
梁邺朝她一笑:“放心,你安生歇着罢。这书是殿下交与大理寺的,自然要将可疑人等请到大理寺,一一审讯干净。”
善禾失声道:“你要把妙儿抓到大理寺?”
“她若清白,大理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善禾忙上前抓住他手臂:“你要审妙儿,我不拦你。但你不能抓她去大理寺!我知道你们大理寺很有些酷刑,她才十几岁,你这样会吓到她!”
“她画那些画的时候,怎生就没想过我和你?!”梁邺怒道,“这已不是我二人的事了,涉及到行宫,殿下如今追责,岂是我们可以了局的?”
他挣开善禾的手,抬腿欲离。偏偏善禾死命拽住,喊道:“那想想办法!别让她进大理寺,你私下审她,不行吗?”
“薛善禾!”梁邺斥道,“你到现在还这般懦弱!她画了你的春宫,外头的人都把你看尽了!少不得外头有人对着你的身子手.淫!你护着她干什么!”
“还是说,你知道她画这些?”梁邺眯了眼。
善禾唇角翕动。
她尚未开口,六六斜刺里窜出来。六六看见他俩在门后拉拉扯扯,善禾面带焦急,早就龇牙瞪眼。六六朝着梁邺怒吠一声,登时跳上去,咬住梁邺裤腿。梁邺本就有气,这会儿被六六咬住腿,巨痛攻心,更是心头火起。连日来的怨愤顷刻间顶到嗓子眼,他大骂一声“死狗”,而后抬起腿,忍着巨痛,提着六六的狗身子往墙上掷去。
咣当。
六六砸在墙上,梁邺的腿亦鲜血淋漓。
善禾愣住了。她先低头看了眼梁邺的腿:“成安!成安!拿金疮药来!”而后立时跑到六六身边。
六六倒在地上,咻咻地喘气。它嘴角流出白沫子,还有才刚善禾喂给它的小米粥。六六这些日子生病,总闹肚子,今夜好不容易好些了,吃了善禾给它喂的粥食,这会子又呕出来。善禾忍不住流泪,她抚着六六的身子,却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唤六六的名字。
六六的挣扎逐渐弱下来,它也在哭。一行泪流下来,浸湿了狗毛。
“叫六六干什么?怎么不叫大顺?”
“六六真厉害,还能帮晴月搬东西!”
“梁邵,六六都比你通人性。”
“给六六的爪子上涂墨汁,按在福字下头。这样的春联,岂不别致有趣?”
“新年好,小六六。善禾,你也是。”
“六六,你说,梁邵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六六!我怀孕啦!以后你要帮我一起照顾宝宝哦。”
“六六,梁邵不回来了……他让我等他一年……”
“没关系!他不回来,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要他。”
“六六,我要撑不住了……”
……
善禾已泣不成声。
六六睡在那儿,再也不动,身子慢慢硬了。善禾却好像看到它湿答答的小鼻子、哒哒响的脚步声,以及每次看到善禾都转个不停的毛茸茸小尾巴。
梁邺也没想到会走到这般地步,他瘸着受伤那条腿,一步一步踱过来,蹲下,揽住善禾的肩,涩声:“善善……”
善禾推开他:“你别碰我!”
“是它先咬我,我才……”
善禾没说话。她颤着手抱起六六,赤着双脚,麻木地向外走去。
月光冷得发青,在善禾身上罩下一层鸭蛋青色的薄纱,肌肤像在水中浸了许久。她身上仅一层薄薄的寝衣,鞋也没穿,墨发全披在肩上,人已走到廊下。
六六死了。善禾伪装的贤惠温顺也随之而去,她痛得厉害,却只能化作眼泪,流进咸湿的夜色中。
第111章 鬼一样的梁邺
“善禾!”梁邺反应过来,取了长袖衫跟上去,披在善禾肩,“夜深露重,仔细着了凉。”
善禾未理他,兀自往前走,衫子轻悠悠落在地上。
梁邺扣住她的臂膀:“善禾!”
“我要葬它!”
梁邺知道这遭是他不对,他亦没想到六六这般就死了。他软了声气:“善禾,我知道是我不对。你把衣裳穿好,鞋也穿上,我陪你葬它。”他又扬声吩咐成安,教他们作速挖个土坑埋葬六六。
“我要自己葬它!”善禾忍着泪,声音破碎。
“我知道,没不让你葬!”他近前一步,重新将衫子披在善禾肩膀,“把衣服穿好,我陪你。”
善禾摇摇晃晃站在花园里,六六阖目睡在她怀中。成安寻来一只铁锹,梁邺便叫所有小厮丫鬟都退下了。
薄薄的月光,渡了月华,一视同仁地落在他们身上。善禾低下头,手指扔在悄悄抚摩着六六的小身子。她把六六搁在泥土上,最后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
六六是梁邵,梁邵也是六六。都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从今夜起,她彻底失去了六六,也彻底失去梁邵。薛善禾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六六,再也无法跟梁邵在一起了。
她流着泪,把铁锹插入土中,却蓦地停住动作。她转过脸,目向身侧梁邺,声气柔和:“阿邺……”
梁邺听她这般唤自己,心都漏了半拍,忙答应她。
“地上好凉,你帮我抱着六六,行吗?”
梁邺见她赤脚踩在泥地上,微微蹙眉,终究还是同意了:“等葬好六六,赶紧回屋罢。明儿我叫成安去扎些纸狗纸人来,烧给六六。”
善禾不说话。
他叹口气,俯身弯腰,抱起六六。
这一瞬,善禾高举铁锹,重重砸向梁邺的头:“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这一击力道甚巨,梁邺立时感到头晕眼花,眼前的六六有了重影,耳畔善禾的声音亦如涟漪般回荡。他单手撑在地上,一手扶额,觉到掌心似有暖流涌出。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因善禾又举起铁锹,再次砸过来。
两下重击,梁邺倒在地上,慢慢地喘气。他看到自己睫毛教血染了,黏糊糊的。他看到善禾一壁哭,一壁扶腰蹲下身,抱起六六的狗尸。
“是你逼我的!”善禾喊道,“都是你逼我的!”
善禾匆忙扶地起身,她抱着六六,一路往外头狂奔而去。
“善善……善善……”他伸出手,从喉间溢出呢喃。
成安等人皆被梁邺屏退了,此刻花园内没有一个人守着。梁邺倒在泥地上,缓慢喘着粗气。善禾轻而易举跑出去,来到二门,却发现再往外的门俱已上锁了。出不去,她只能沿着巷道跑。
围墙高高,翻也翻不出去。她怀着身孕,又抱着六六,渐渐松脱了力,再也跑不动,只能慢慢地走。
不知走到何处,四壁都是空屋子。这里是温泉庄子,她本就不熟悉,等走到死胡同里,才发现为时已晚。身后逐渐响起喧嚣,各房各院渐次掌了灯。成安举着火把,带领一群小厮开始挨个搜院子。
胡同里堆了小山似的柴草,没地方去,善禾只能躲在柴草后。
到处都是脚步声、喊叫声,碎在空中。善禾悄悄掀了柴草,给自己挖个草洞来,再盖上。
应当找不到她了。善禾松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故跑,更不知道自己何故打了梁邺。按照她的计划,不是今晚。可望见六六的尸体,她再也忍不住。她不想见他,她想杀了他!她豁出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能量很小,想撼动梁邺这棵大树也许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乃至生命。没办法,她站得实在太低。官奴的身份,谁都能踩她一脚,别说复仇,活都未必能平平安安地活。偏她痴心妄想,孤注一掷的,要梁邺付出代价,要他知道,再卑贱的人,也是人,不是牲畜,不能任人愚弄。梁邵,她不要了。孩子,她也不要了。这辈子跟梁邺同归于尽,至少不辜负自己这一生。从前她考虑了那么多人,这次不能再把自己漏了。
善禾把头埋在六六身上,静静流泪。
脚步声近了。踢踢踏踏的,约莫有三四个人。她听见成安的声音,离她不过四五步距离:“行了,行了!人不在这,出去找找罢!”
“门都锁了,娘子怎么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