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找呗!各房里都找遍了,让彩香她们留下在内院找就是了。”
于是声音远去,周遭重归寂静。善禾仍躲在里头,不敢动。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亲手葬了六六。然后把孩子拿掉,再回来复仇。对,不能让孩子成为软肋,也不能让梁邵阻止她。她还要磨一把快刀,锋利的刀刃只要触到梁邺的肌肤,立时就能见血。就扎在脖子上,等他没了活气,她自己再去死,到了下面亲自给祖父磕头赔罪。
外头只剩下几声鸟叫,其他一点响动都没有了。
终于都走了。
善禾挪了挪身子,才发现腿脚发麻。她又静静待了会儿,方拨开柴草,小心钻出来。
眼前大亮,梁邺靠在墙脚,灼灼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下颌滴着血,脸色阴沉:“我早看到你了。”
善禾大惊,跌坐在柴草上。
他绷紧唇,挣扎站起身,行到善禾跟前:“跑什么呢?你出得去?”
他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双绣鞋,干干净净的。梁邺捧起善禾的脚,慢慢将脚上沾的杂草碎石子拈去,这才把鞋给她套上。他硬声道:“畜生而已,死了就死了,你要喜欢,爷再弄条一样的给你就是了,实在犯不着这么大的气性儿。”
善禾瑟瑟发抖,因梁邺脸上仍淌着血,可声气万分平静。
“郎中才说了你要少动肝火,又忘了?孩子你也不要了?”他抬眼看她,抚上善禾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都这般大了,要是就这么没了,你舍得?我舍不得。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也是阿邵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应当舍不得。”
“打也打了,跑也跑了,消气了没?”他的手慢慢往上,屈指给善禾拭泪,“快别哭了,总是少见你笑。赶明儿我教成安去打口棺来,咱们把六六日常用的也一起搁进去,陪它,好吗?”
他越说越累,声气也低下去。善禾在这柴草垛里躲了半个时辰,他也便坐在这儿等了她半个时辰。伤口未处理,血慢慢地顺着脸颊流,襟口都染透了。成安让他先包扎,他如何肯?他怕自己走了,再回来,善禾不躲在这,他又得找她。成安说他来看着,梁邺不信。谁都不能信了,他只能信自己。哪怕流血死了,死她身边,倒也值。或许在无有园那一晚,他就得死了。是善禾救的他,硬把他从黄泉路上拖回来,现在把命还给她,似乎是情理之中。梁邺觉到周身发寒,给她穿鞋的手渐渐发颤。
好容易给她把鞋穿上,他抬起脸,虚虚一笑,唇瓣都是白的。开了口,声没出来,眼前却黑了,人也往侧边倒去,晕在柴草堆里。
“梁邺!”善禾推他。
他没动,呼吸也轻,血还在流。
善禾收回探鼻息的手,身子发颤。要是她不喊人,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善禾悄悄看了眼胡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很,唯有风声。等到明天天亮,他应当就没气了罢?
她觉得自己被撕裂着。喊不喊人?善禾把泪一抹,扯了裙袂给梁邺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如画的眉眼重新露出来。
“对不起。”她哽咽着,“下辈子我一定躲你躲得远远的,你千万别遇见我。”善禾撕下裙布,蒙住梁邺的口鼻,又扯下一条,蒙住自己的口鼻。她躺在他身边,慢慢阖目。
气,也短了……
大抵是要死了罢?
我们三个,谁先去见祖父呢?不能是宝宝罢?
再睁眼,竟睡在拔步床中。帘幔松松垂下,后头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梁邵坐在圈椅内,膝上搁着那书,人怔怔地发呆。听到善禾那厢的动静,他缓慢转过脸,嘴角青青紫紫,甚至有点肿。
“善善……”他哑着声音开口,也是冷静,“昨夜里回来,遇见守城门的刘乙谷将军,他问我是不是有个妻子姓薛,我在北川打仗时,妻子跟梁邺爬灰了?”
善禾立时鼻酸眼热,侧过脸,面向床内。
他低头看自家擦破皮的手,皱眉:“好久没跟人打架了。从前在密州时倒是有段时间常打架,末了都是哥给我善后赔罪。现在,得自己去了。”
“善善,你大约不知道,你还没来密州的时候,我打了一个人。他父亲如今是兵部尚书,那会儿在密州也很有些势力。那个人实在不像话,三番五次地挑衅我、折辱我,我把他打毁了脸。祖父让我去赔罪,我不肯,我宁可受家法,我也不要给这种人低头。是哥亲自上门,给那人磕头赔罪。哥那会儿名声就很好,读书又厉害,没人不夸的。”梁邵握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可是他为了我,给一个下.贱玩意儿磕头!”
善禾到了这会儿,泪已流尽了。梁邵说得再多,做得再好,除了平添她的愧疚,并不能挽回她半分。
“我没办法恨哥,更没办法恨你!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哥对不住你,我更对不住你!从最开始,就是我犯了错。后来步步错,好容易让你原谅我了,我又他娘的跑北川去夺那什么太子之位!是我把你逼到这步田地,是我害你受了这般苦楚。等你好些了,我立时带你走。去哪儿都行。”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我已求到恩典了,你阿耶再也不是逆贼了,他是大功臣!史书上会有一块地方写他,跟祖父一起。善善,你也不是官奴了,再也不是了,没人会作践你。我刚也写信给成保,我的家产,全部都转给你。善善,你忘记梁邺罢,你去游山玩水,去做什么都行,你别杀阿兄……”他已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行吗……”
他抹掉泪:“晴月、妙儿、吴天齐……还有吗?我帮梁邺补偿她们,我会做得很好的,善善。贤妃死了,孟家也不行了。殿下这些日子在查贪腐,施家舅老爷就在殿下的名单上,等施家一倒,梁邺的官位,就彻底保不住了。他再也不能欺负你。我还有爵位,我能护住你。行吗?”
善禾闭上眼。梁邵不介意,她怎能就这样轻轻揭过去呢?对不起、对得起的,还是要先对得住自己才行。梁邵甘愿把苦都吞下去,下半辈子他怎么过呢?遇见一个刘乙谷,就打一场架吗?那怎么行?他如今圣眷正浓,有才干有能为,怎能把时光蹉跎在她这样的人身上?
她最怕的,就是拖累别人了。
梁邵将圣旨塞进她怀中:“善善,后天我们就回京都。我陪哥哥去请罪,我想法子让陛下派他去远点儿的地方做个小官。你好好休息,别的都不要想,好吗?”
他沉沉看她一眼,方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又掩上门。
善禾转过脸,摊开圣旨的玉轴,瞳仁发抖。
她不是官奴了。可是——
“太晚了啊……”她喟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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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梁邺马上下线了,结局也快了。
善善抑郁了啊……[托腮]
第112章 杀梁邺
梁邵赁了两辆马车,先后将善禾与梁邺送回京都。善禾依旧住在翠微馆,梁邺却被安置在园子后头的梨玉馆中,梁邵又拨了彩屏并两个小丫头服侍。
李准查办行宫案,亲率禁军用翻车抽干玉振池水,只见千佛亭下现出累累白骨,有的尚是全尸,有的只剩颗头颅。莫说旁观的工匠,便是禁军见了也胆寒。李准大怒,行宫乃圣驾驻跸之所,岂容人掩埋尸骨,实在是犯了忌讳。他当即上本请旨彻查,却被皇上留中不发。李准不明白,手下的幕僚查了前因后果回来,告诉他:“原是陛下亲点梁邺督办行宫事务。”这话巧妙得很,李准立时懂了。玉振池里的尸骨,少不得有皇帝要杀的人,梁邺也不过是把刀。
然则玉振池沉尸的传闻早已散开,《少卿梁业传》又在市井流传,影响甚巨,总需有人顶罪。李准起先是气梁邺沉尸之举,且夺妻行为实在有伤人伦,冷静下来之后,又念起梁邺素日来的好处,心下舍不得这员良将,思索再三,终是决定先贬谪梁邺,待过了这阵风头再重新启用。于是他借口探视梁邺病情,亲自登门。回去没多久,圣旨下,梁邺贬为从八品评事,章奉良因督工失职,则贬为康州铜检县县令。将玉振池沉尸之事,分摊到梁邺和章奉良二人头上,以工匠不慎跌落水中、他二人监管不力结了案。时章奉良之妻孟持盈怀孕三月,只得随夫赴任。施太太先是失了贤妃长女,如今幼女又远行,孟家也一蹶不振,不免心神恍惚,终日郁郁。好在,贤妃下葬时,以皇后礼制葬入皇陵,皇帝亦拟谥号“贤懿皇后”,封贤妃早夭的皇子为“江王”,由三皇子李准亲自主持祭礼,亦算给了孟家一点颜面。
却说这日天光晴好,窗外已闻蝉声。梁邵上朝去了,善禾起床后,便坐在椅子内发呆。她身子养好了许多,自那夜过后,她变得寡言,等闲不爱搭话。彩香看她这模样,心中焦灼却又无可奈何。这当下正服侍善禾喝了安胎药,善禾拿帕子擦拭唇角,冷不丁开口:“胎像稳吗?”
彩香一愣,忙道:“稳呢!郎中说,娘子根基健旺,只消安心将养这三、四个月,必能平安生产。只要娘子平日里放宽心,多出门走走,其他是没有什么的了。”
善禾便笑:“倒劳烦你照顾我。”
彩香挨着绣墩坐下,宽慰道:“这原是奴婢分内事。听二爷说,过几日妙儿姑娘可要来了,她要一直陪娘子直到小孩子出生呢。”
“妙儿要来呀?”善禾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喜色,“这倒好。有她在,肯定热闹得不得了。”
彩香听善禾如此说,终于稍稍放宽心,于是又絮絮说了许多宽慰善禾的话。善禾俱含笑应下,等彩香说累了,她才莞尔道:“你快去歇着罢,我自己出门走走,待会儿回来。”她添补道,“不必跟着,我只想自己走一走。”
彩香听她这般说,也只得应下。
善禾便扶着腰,慢慢走到小花园里。这花园有几处景,系善禾画中所绘。后被梁邺择出来,修成实景。善禾围着假山银杏树走了四五圈,忽地方向一拐,竟往梨玉馆行去。
彩屏正在廊下煎药,见善禾到来吃了一惊。善禾却只是温温地笑着,从彩屏手中接过药碗,柔声道:“我去看看大爷,你下去歇着罢。”也不理众人诧异,径自推门入内。
梁邺正歪在榻上看书,闻声头也不抬:“搁着罢。”
善禾低眸:“现在不喝吗?”
梁邺一愣,慌张抬眸,见是善禾盈盈走来,立时站起身,局促地将书卷丢在榻上。他有些结巴:“你怎来了?”连忙近前,扶善禾坐下。
他并不知善禾曾想杀他,这些时日未见善禾,一来是心中含愧,二来是外头风言风语,他又失了官,实在无颜出门,三来则是有梁邵挡着,再不敢想善禾主动来见他。
善禾道:“出门散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她指了指桌上的茶壶,“一路走过来,倒有点渴。”
梁邺听了,忙道:“你坐着,我与你斟茶。”说罢,立时转身去斟茶。
善禾看着他的背影,未久,梁邺捧着茶盏来,她笑:“正好我喝茶,你吃药。”
梁邺应了一声,见善禾慢慢饮尽,自家才仰脖咕嘟咕嘟把药喝光。丢了药碗,叹一句:“真苦。”
善禾眉眼弯弯:“药哪有不苦的呢?”她顿了顿,“你那会儿让我喝那些滋补助孕的药,也不甜呐。”
梁邺抿唇,默不作声坐她对面。
善禾又道:“还得谢谢你,要没有你,哪来孩子呢?”
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
梁邺目向窗台,沉沉开口:“善禾,我……对不住。”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临出口只有这句。
说什么都晚了。善禾眸子一抬,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饴糖来,包在小桑皮纸里。她温声道:“你吃罢。嘴里含着糖,就不觉得苦了。”
梁邺却想哭,颤巍巍伸出手,接过,含在口中,却觉得糖也泛着苦味。
于是善禾开了口:“梁邵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要杀你的。”
梁邺一怔。
“他赶来救下你。他舍不得你这个哥哥,纵你万般不是,他终究舍不下这个兄长。”善禾转过脸看他,“他才是最苦的那个。他每天要上朝,外头难免有不好听的话。他从前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半分委屈也不肯受的,如今在人前,倒是很懂得忍气吞声了。也不跟人说,下了朝,来看看我,再来看看你,而后自己躲书房里发呆。”
“善禾……”梁邺喃喃道。
“所以呐,”善禾拖长尾音,“咱们不能再拖累阿邵了。”
梁邺疑声:“什么?”渐觉四肢发软,筋骨松驰,坐立不住。梁邺扶着头,脑海混沌一片。眼前的杯盏渐渐有了重影,善禾却立起身,朝他温婉笑着:“这药我从金陵带来的,今日总算用上了。”
“你……”他头一歪,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这是教人筋骨松软的药,却能保留神智。
梁邺眼睁睁看着善禾把门栓好,而后走到他面前,扶腰坐下,从缕金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还记得这把匕首吗?”善禾抚着上面的云纹,“你在无有园时,从欧阳同扬手里赢下的彩头。那会儿应当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了,用它来结束一切,倒也相宜。”
她淡声说着:“其实我原本做了很详细的计划,我会悄悄报复你,不漏出马脚,不让任何人知道。等你死了,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抚养他,等阿邵回来。我那会儿还奢望着,到时候能跟阿邵破镜重圆。呵,真蠢。”她自嘲笑着,“可惜啊可惜,梁邵提前回来了,吴天齐和米小小把我们的事画进书里了。我控制不住一切的发展。梁邺,那本书,确是我让妙儿画的。可我没让她画《夺妻》。画了《夺妻》,阿邵便完了,梁家也完了。为着阿邵和梁家,我受再大的苦,也只能瞒下去。可是米小小找人画了《夺妻》。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作主张画这些?这些日子我懂了,他也在恨我。要是当初不帮我,他家的生意应当会继续做下去。要是当初不帮我,他与吴天齐的孩子就不会流掉,吴天齐也不会生病。他们夫妇帮我,原是出于好心。到头来非但不能救出我,反倒把自家搭进去,差点落得人财两空。如今只能这样了。梁邺,一切都是报应。各人皆有各自的报应。都是报应!”
梁邵下朝回府,翠微馆中不见善禾。彩香说往园子里散步去了。梁邵心下欣慰,也往园子里去。他身形高大步履迅捷,围着园子绕了一圈,都没见善禾人影。他心下隐隐着急起来,复找了两遍,连山洞都一一寻遍了,还是不见善禾。彩香带着仆从赶来,找不见善禾,立时遣了家丁四处去寻。没一会子便有人来报,说善禾往梨玉馆去了。
梁邵怔然,拔腿就往梨玉馆跑。彼时彩屏等人正坐在廊下做针线,见了梁邵,笑道:“今日可巧了,二爷也来,娘子也来,梨玉馆好久不曾这般热闹。”
“娘子呢?”梁邵急问。
彩屏遥遥一指:“在屋里跟大爷说话呢。”她转头一看,门窗都闭紧了。
梁邵已飞身奔至门前,用力推不开,因门从里头栓上了。窗户亦如此。他只得连连拍门:“善善!善善!你在里面吗?怎么栓了门?”
善禾坐在地上,把玩着匕首,听梁邵把门拍得巨响,长叹一气:“他今日下朝倒早。”她顿了顿,“幸好你当初建府时,把府里每间房屋的门窗都格外加固过,你是怕我逃跑罢?哈,这也是报应。你当初强迫我的手段,为我铸的樊笼,现在阻了你的生机,你可曾想到?还有这把匕首,全是报应啊……”
梁邺浑身瘫软如泥,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善善!开门!让我进去!善善!”
善禾仰起脸,阖目,指腹慢慢滑过锋利的刀刃。
“善禾……”梁邺“嗬嗬”地喘气,“我是真的爱你……”
善禾却激动起来:“爱?强求得来的爱,怎能算是爱呢!既然爱,怎能任凭痛苦,任凭枯萎,任凭磨灭!你可曾有一刻,问过我是否愿意?是否痛苦?”
梁邺瞳仁骤缩,他想起善禾日渐沉寂的眉眼,想起她时而微不可查的蹙眉,想起她画作中偶尔流露出的的孤寂。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被他内心强烈的占有欲和“为她好”的念头强行压下了。他总以为,得到了人、得到了身体,日久生情,终能得到心,终能圆满。薛善禾是个软性子,慢慢培养感情,她终究会像爱阿邵那样爱他。
“我……”他太想辩解,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善禾说得没错,他任她痛苦,任她枯萎,任她磨灭,他对她的委屈熟视无睹。
“你也说不出口,对吗?”善禾替他接了话,眼中讥诮更浓,“因为连你自己也知道,那不是爱,是占有!是执念!你从来都是先爱你自己,而后才匀出一些真心对待旁人。你这辈子最辜负的,就是你弟弟!梁邵到现在都在想怎么帮你周全!”
门外的梁邵,听见善禾零零碎碎的声音,忍不住眼圈泛红。他不再徒劳拍门,而是后退一步,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门板上。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呻吟,门栓处木屑飞溅,却坚固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