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放不下,还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去看了,却不知她当时醒来了。真奇怪啊,隔着这么多年,她在生育,产房里满是血腥,肚子大大的,好像要把她撕裂开了,又怎么也撕裂不开,那孩子堵在她的体内,她的一生也似乎堵在了生死缝隙。
她却还是想起了那焦尸的样子。
也是大肚子。
那是她的母后啊。
她死了,带着她不愿意生下的屈辱。
而她……活下来了。
一生婴啼。
她们的一生有了延续。
但言似卿还是清楚自己内心:从她回忆起过往,一度后悔。其实跟珩帝他们后来自认为的:尊贵如斯,怎肯委身区区沈藏玉。她对此倒是无所谓,只是有点嫌弃,但因为是已落定的选择,她骨子里也没把男女之事太当回事,所以并不觉得这场婚姻、这个男人对她有太大的侮辱性哪怕她也确实认为后者配不上自己,无论任何方面。区区平庸,唯一的优点就是比平庸还多了几分为恶无耻的"勇气",但谋略能力等方面实在不值一提。
她将他当成可以撇开的附属,哪有附属可以给主体带来屈辱的。唯一为难的只有孩子。
真切的挚爱,疼爱也是真的,愧疚更是真的。这是从她身体孕育的血肉,是她跟父母血脉的延续,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可她的身份如斯,后来从言家的遗产中找到了真正的“遗产。”里面也有言老太爷跟元后的遗书。
前者以下臣身份交代他见证的过往。
元后也详情告知.…
那会她毕竟已经成年,各方面已然成熟,知晓一切后,明了谢后跟元后各自的安排。
剩下的,轮到她自己选择了。
若是要走那条路,她对昭昭的安排只能类似当年母后对她的安排。她的理想,她的包袱,高于她这个女儿。
连见面都是偷偷的。
或许因为早慧,她在那么小的年纪,也会思考且发问:为什么啊?父王母后他们为什么总不来看我,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经历过,所以不愿意让昭昭走她的老路。而且,她也清楚自己是青凰,但也接受了言似卿的因果。言家何尝不是因她而灭。
言溪...…徐君容…徐家.…
她做不到为了恩怨报复而连累后者。
所以她二次选择。
不介入不联系,让黑袍心腹那边带着假太子以她母后的初衷那般与珩帝一方斗。
可没有计划是绝对完美的,她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她私底下发展经济,壮大势力,埋了许许多多的底子跟人力,部署各种退路,甚至覆及外国,就是做好了万一局面极为不好,她还可以带着在乎的人逃亡国外定居。
也得益于长辈们用心的安排跟机缘巧合,从言家徐家到沈家也确实给她的身份套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
没人怀疑过她。
直到….…意外。
雁城海运之事的意外源自人心私利,这是她不可控的源头,来了麻烦就得处理,她当时分心于此事,虽觉得危机已至,应当脱身,但她不知春时雨期的气候之变,信鸽传讯有了耽误,她并未及时得知长安的变故。长安的麻烦最为致命。
一一御史的突然弹劾导致长安动荡局面有了开端,蒋嵘对她母亲竞有私心,于是派了人来雁城。
这是长安的意外。
她来不及得到消息,但本来也没什么,若来的是别人,她也有诸多手腕处理。
但来的是蒋晦。
第一眼见他,她就知道了:好看,能打,且难缠。对方还带了人马。
不好对付。
她提前准备脱身,还是被拦住了,只来得及送走了其他人,自己只能留下周旋。
后来…她被这人看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肯放她离开。她当时已经知道长安的麻烦源自党争,说白了就是蒋家人内斗,不管假太子那边是否参与,她都不适合介入。
原来的计划也是冷眼看他们斗,置身事外。可惜,案子送到跟前,甩不脱。
她好几次都无语。
不是下雨拦路,就是巧合赶上,要么因为她跟蒋晦牵扯一起,加上言家的案子,吸引了别人的主意,她已在局中.…卖力查案,一来是自身看不过,本心心喜厌就摆在那,也见不得牛鬼蛇神欺辱无辜人。
二来是她心里有鬼,知道越拖沓,导致上面侦查队伍前来,大肆调查,她被牵连调查,很危险,可能要被拿捏或者暴露。破案是首选。
她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直到驿站。
祈王的恶意昭彰显现,她也看到了拂夷,当时是惊讶的,因为这人让她想起了过往,那会也只是怀.……
拂夷后来问她是不是当时一眼就认出她了。“不是,只是觉得眼熟,所以多关注,也因为关注,也见不得别人欺负你。”
“认出你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是在你家的案子重新浮出水面,时间太巧合,赶上了尘很可能对我下手的时候,我才想起你像谁,也才确定你出现在驿站那次,可能是了尘背后设局,若是合适要暗杀蒋晦或者杀我?”她没有那么厉害,哪有时隔那么久还一眼认出未曾见过的许家夫妻女。也是在反复疑惑,观察,调查。
拂夷承认了,但她也说:“所有命令,其实都是过师傅那边,了尘跟您一样,为了身份的隐秘,其实很少直接跟我们这些爪牙接触,甚至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个和尚。”
“现在想想,不管了尘在布局什么,师傅都会根据您的存在而调整,假设在那些案子里面危及到您的安危,他命令我救您,也无所谓暴露,毕竞您的命最为重要。”
虽然彼此不联系,不介入彼此的生活,但黑袍人知道她的动向,也知道她被蒋晦拖着拽入时局,无法脱身。
所以……他们都在因为各种意外而不断调整各自的计划。隐秘是所有计划的第一要素。
不是所有计划都能成为阳谋。
他们的对手是珩帝,是天下之主,什么阳谋能让后者为难?太难了。
所以他们各自都在隐秘躲藏。
只是她躲得更深而已。
珩帝在廖家自爆见过她小时候,那会她内心震动,知道不能再顺着了尘跟珩帝的搏杀拖延时间了。
之前借詹天理来推动了尘的暴露都算是温水煮青蛙了。珩帝这人太忍得住,
万一她女儿一来长安,被珩帝见证长相,那一切伪装,完美的身份套合,都是无用功。
珩帝本来就多疑,若非宴王父子牵制,但凡凭着对她的一丝丝怀疑,也早就痛下杀手了,起码抓她下狱拷问是必然的。所以,不能拖了。
了尘终究差了一些手段,斗不过珩帝。
言似卿跟黑袍人时隔多年第一次接触,就是她自己亲身上套入局一一被抓,以暴露玉玺的行踪迫使两边对杀。
装作给她喂药那会,那是他们多年后第一次对话。“殿下,您亲自入局,还是太危险了。”
黑袍人不赞同,但他察觉到言似卿的主动入局时,也没有自主主张去阻拦。他对谢后的绝对忠诚,对母女两人能力的绝对信奉,是他不变的本质。给言似卿喂的也是强身健体的补药,怕她在这破地方受潮不适。言似卿身娇肉贵的,多多少少也是许多人惯着的。言似卿说了昭昭的事。
黑袍人皱眉,“那狗皇帝果然狡猾,我说他怎么这么有耐心,吊着了尘始终不动手,那些被引出来的三流货色早该铲除了,此前我还怀疑是他对宴王父子没有必胜的信心。”
言似卿:“也确实是没有信心,宴王父子如今如日中天,他在此前又拦不住祈王三人自掘坟墓,只能眼看着两父子做大,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了尘,哪怕他知道是假的,也想利用一二吧。”
“平衡朝局,让局面永远利于至高皇权,可能是所有帝王的必修之路。她的父王邺帝在登基后,也为此受难,还得平衡朝中对皇后的忌惮跟排斥,且他内心也未必能打败男性尊严跟帝王私心,为此夹在中间苦不堪言。黑袍人对邺帝感觉很复杂,但他的主人不是前者,是谢后,站在谢后立场,他有怨气。
可他也敬重邺帝后来的选择。
到底算是一个真男人,也没有真的辜负谢后,更始终是个好父亲。“殿下,这一局,您是一定能赢的。”
“我能问问您的打算吗?”
黑袍人需要为此调整此后的路数。
言似卿坐在关押她的小房间内,消化着药丸,原本麻醉的药性开始淡去,眉目越来越清明。
她说:“这一局主要还是母后的布局,她有远见,当年从珩帝刚登基就对发妻嫡长子有戒备跟杀心,可见他内在自私偏执多疑,一眼看得到十数年后,宴王后面的几个弟弟长成,蒋氏皇族必有残酷内斗,用了尘这么一个真假儿子也算回敬他们了,让他们自家收尾。不过,让你们帮忙推动,其实也算是帮了宴王,帮了元后,从此我们与他们母子恩情两消。”黑袍人点点头,“当年我见过元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所以第一目的是帮宴王得势。
至于另一个目的。
就是针对当年反水且害了不少前朝忠臣抄家灭族的“叛徒”。投名状上分三批人。
一批类似黑袍人这些心腹,一批是言家这些忠诚改革者,一批就是叛徒。前面两批,都有一些扛不住压力,为了家族跟家国,在邺帝跟谢后无法改变结局的前提下,他们跪在珩帝脚下,服从了新的朝堂,这没什么可说的。谢后没怪过,他们也是。
但其中也有一些宁死不屈的,被那些叛徒投告,进而抄家灭族,结局凄惨,其中就包括黑袍人等人的同僚挚友以及至亲。他们与之是有天大仇怨的。
“以这些人的功利心跟软骨头本质,引了尘勾结了他们,重新拉他们下水,这一次,轮到他们落得灭门下场了。”这是他们的第二个目的。
至于第三个目的,是黑袍人最疑惑的地方,他不确定言似卿对她自己的安排。
“您,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吗?”
“若您想,在前面三个亲王拖累而清理出的许多位置,已经安插了您这些年暗暗扶持的新生官员,他们是朝廷的将来,您未必没有机会。”很多人以为刘无征是言似卿不计回报资助的学子。却不知他只是表面的幌子。
私底下…….
所以言似卿自认自己没那么好。
她的手腕跟仁善并不矛盾,可以并行。
黑袍人也想看看言似卿走上那个位置,重续她母亲的荣耀。甚至更往上一步。
他觉得自家主上就该如此。
可他也知道言似卿有顾虑。
言似卿喝了一口水,垂眸道:“属于我们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吧,这世上没有绝对高贵的血统,或者理当应属于一个血统的至高皇朝,百年千年多少轮回,历史反复。”
“母亲当初也志不在此,她想要的,已然失败了。”“何况王朝破灭,盖因我爷爷的罪恶,纵然对蒋衡多仇恨,都不可避免他的逐鹿建国稳定山河之功。”
“百姓也确实从中休养生息,得了太平安乐。”“他与我父王母后,都无过错。”
“只有成败。”
“现在我们做的,也只是因为母后其实也愧对那些惨死的有志之士,我们更知道他们本该利于家国,那些龌龊之人不该从此飞黄腾达,永享名利,所以我们以私情恩怨与之再斗,前提是不损家国根基,不让外敌得利。”“我要对付珩帝,也是因为他灭了言家上下,我也过不了私情恩怨。”她很清楚,她的生父生母即便因为蒋衡而死,也是因为那一场争斗,父母认下了失败的结果,她也只能认下。
唯独认不了言家的结果。
她心里有恨。
只集中珩帝一人。
“殿下想要的,会成真的,宴王已经出手了。”言似卿淡淡笑,放下水杯,看向蜡烛。
“那是他们家的事,他也得认下吧。”
“至于我。”
“我想顺从命运,不强求了。”
“如果蒋晦愿意放手,能脱身得自由,挺好,那个位置终究繁累,权力也意味着责任,太累,我更怕自己会像母后那样为此伤情伤神。”“如果不能脱身,余生还是跟长安捆绑了。”“那我也能接受。”
她看向黑袍人,轻轻笑,“母后可能还是觉得她失败了,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举世孤独,无法将她的理想包袱付诸于此,可她也有成功的地方一-因为终归是有许多人是真切渴望新制度的到来,比如你们。”“理想与信仰终究珍贵。”
“如果我有这个机会,即便不在那个位置,只要握有权力,慢慢来,总能做到一些事的。”
“其实物质是一切改革的基础,任何新制度的铺垫都需要思想跟物质的支撑,若是百姓不富,何以论思想进取,若是无思想进取,何以推翻奴隶与尊卑。“池子里的鱼能养活多少,养多大,多好,不还是取决于池子的大小跟养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