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似卿觉得好笑,但也没表露,只是手指挑起一根粘在栏杆墩上的羽毛,看了看根部。
羽毛根部是连着皮肉的,有隐隐鲜红血丝,说明是健康的,只是躲避抓捕时被大理寺门人们扯落,而非因为身体中毒而掉毛。
简无良眼底一闪,内心闪过:确定她的能耐,让她自己侦察,还是自己交代?
两个犹豫。
他偏向了一方。
于是主动道:“已经查看过这群公鸡的情况,发现都未中毒,非常健康,寺中也是精心喂养过几天,并无异常,也不明其是如何一起有目的得赶到这的,又非食腐野兽,总不能因为闻到尸腐味就扑群而至。”
他这一主动,源自在前面的四方小院败了她一手,管中窥豹,就能断定她的能耐,何况还有前面那些案子,具体详情,卷宗分析因为职权所在,都在他大理寺阅览之中,是以他比谢容怀渲这些人更知道言似卿的能力,所以就不耽误时间试探来试探去了,既求助于人,赶紧把事解了才是正理,何必白低头。
蒋晦并不意外此人的果断,在旁也不搭腔,耽误两人查案,只是自身始终待在言似卿身边不远处,盯梢周边跟那些尸体,恐再有什么意外。
要说,那些大公鸡也都还在关在笼子里呢,似乎依旧躁动,蹦跶着要跳出来,对禅房跃跃欲试。
言寺卿已经进门,扑鼻而来一股腐尸味,果然大理寺有常用的熏香可干预这等尸臭,可是因为下雨潮湿,地腥泛上,搅合了这种异味,就尤其让人难忍。
蒋晦他们都是常年奔赴沙场或者命案现场的,不觉如何,言似卿是唯一一个不在体系内,但....她面色如常,甚至也没抽帕子掩口鼻隔绝气味。
尸体按照死亡时间排过去,分别是中都侍郎严光雪,宣威将军陈开志,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跟谢文公书院学生举子周元兴。
官职不一,身份不一,背景不一,年龄也都不一。
甚至燃烧尸体残留的部分也不一,被烧最彻底的就是仲元伯赵跃,坊间传闻是成为灰烬,小云打听到的也是如此,其实并不,还是留了一些骨骼的,只因骨骼难烧一些,耐得住高温,就那么一架躯骨在白布下尤其明显,黑红黑红的,也就留了一双靴子挂在焦黑干枯的脚上。
大理寺门人整理现场跟尸体时还算细心,原样保存很好。
而这些尸体目前看来一致的共同点就是——内锁的密室,孤身,自焚。
言似卿看尸体时,若钦跟大理寺门人等已经把白布都掀开了,在旁协助,简无良也陪在边上,发现她并不轻易上手尸体,而是先看死者身上残存的布料,再看尸表....
言似卿:“都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身体有挣扎禁脔的体态,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求救,说明脖子或者咽喉先出的问题,是以他们的咽喉有尸检过吗?”
简无良从衣内掏出一本册子,还带着温度呢。
蒋晦斜瞥他。
简无良并无藏私的尴尬,一本正经翻开本子凑近要给言似卿看,又共商之意,但言似卿避开了些,伸手取过本子,走开两步自己翻。
简无良恍然:她不喜与外男接触,能避则避,哪怕是为正事。
蒋晦愣了下,嘴角略勾。
言似卿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瞥了蒋晦一眼,当无事,继续看。
“都是咽喉入灰,乃生前烧死,非死后焚尸,但舌根乳蛾肿胀,比寻常肿大四五分,疑似如此干预死者呼喊,难有求救。”
“若是如此体征,该有毒性,但彻查尸体,又辨别不出其他毒性,未知天下有何毒可短促、迅速地单独针对乳蛾致使人难言。”
简无良在一旁补充:“如果是长期致使咽喉病症难以言语,天下间的毒或者病态有许多,光是火气攻心也有可能,可在这些死者入密室之前,各自都有其他与人接触过,无异常,口舌清晰,理智正常,既是回家后,自己独处在房间或者密室中,锁门之后,无人知,无人陪,无出声,就这么烧死了。”
“本官也猜疑过他们是被人用了极稀罕的毒药针对咽喉,或者本身这种自燃的毒素就是以咽喉起,蔓延全身,最后自燃,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对此无措,要么认为天下无此奇毒,要么认定是尸检有误,并不配合。”
太医院,他特地提到此处,眼神直勾勾盯着言似卿。
言家是传承有序的医道世家,历任太医院掌院不止两掌十指,横跨数朝。
术业有专攻,若是她有言阕三四分本事,也足够胜任尸检之事了,看出天下药与毒的千百门道。
他肯对言似卿低头,也有看重对方家学的缘故——前面那些案子可见其必然懂一些医理。
甚至很懂。
言似卿早在蒋晦面前就暴露过此事,后者还知道她是玩毒的高手,可简无良不知,他只期待对方能从尸体上看出点什么。
言似卿拿了钳子要卡住严光雪的尸体看咽喉,蒋晦先一步拿了,帮忙弄下,她没看他,但凑近俯视可怖的尸体喉下。
蒋晦主动夹住了舌头让她看。
都腐烂了一些,还胖乎乎的,反而更古怪了,有点吓人,若非查案,谁爱看这个。
言似卿看了一眼,又看了除赵跃之外的其他尸体,套了手套按压胸腔,思索片刻,道:“能把仲元伯烧得只剩下骨头,其余几人的自焚却不伤舌头,别的都烧了,甚至上胸躯干都干瘪凹陷,从内而外的高温焚燃,皮肉偷油,唯有这一处还留有肉块?”
难怪大理寺觉得棘手,她看着都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个烧法?还能避开某一处不烧,别的使劲儿烧。
若说不是恶鬼作祟,也难找到其他根源。
简无良:“这也是我特地去找太医问毒的缘故,而在坊间传言鬼神之说,都说是什么长舌鬼作祟——是这些官员们说了什么禁忌,或者隐瞒了什么秘密,遭恶鬼索命。”
言似卿:“......”
她略委婉:“你们长安人传播鬼神之说前,还晓得根据案情机密因地制宜有理有据呢?帝都大城里的人,不一般。”
她在意的就是这尸检内情,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那就肯定是大理寺的问题。
大理寺门人们是真服了,这位言公子说话真的.....
简无良板着脸,“有吃里扒外的内奸,已被治罪。”
他觉得案子还没破,自家在这人面前是真连底裤都没了。
她很有手腕,不动声色就打压他,剥离他的自信,此后,她才能得到更多的信任,查案才能顺利。
第50章
言似卿:“严光雪与朝臣下朝后饮酒, 酒后归家,宣威将军陈开志与军中外派的探子处置军情,后归家,将作少匠刘宇因连夜制作金器, 深夜归家....仲元伯赵爵爷自青楼喝花酒归家入丹房....”
简无良一直在观察她, 审判她, 期待她,试图从她的言行举止判断她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虽然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直在丢脸,但不妨碍他继续观察她。
他希望她自己不要有丢脸的时候,最好一如她出场时让公主都侧目俯首的珍贵非凡感。
所以他仔细品味她根据在本子上的记录复述,去揣测她的意思。
为什么单独拎出这件事复述?
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归家了?”
“但他们出事的时间多为晚上,最早的也在傍晚, 也都是下课或下朝的光景, 在那个点归家并无异常。”
蒋晦一直没说话,但他更了解言似卿, 他发现言似卿因为经商跟对世间物件了如指掌, 凡物在她眼里都有优劣都有价格,也都有匹配的用法。
那这些死者身上有什么可疑的, 也只有衣着了。
他低声问:“你在意的是他们一回家就在干的事?”
嗯?
简无良神色微顿,思索片刻, 上前看了这些尸体的衣物, 因为大部分烧毁,其实很难看出猫腻,他记得之前的男妓,言似卿就提过不同的衣物焚烧贴合躯体的痕迹,那男妓裸体, 自然没有皮肤粘连的痕迹,但这些死者不是。
当时,他们都穿着衣服。
他猛然明白,抬头看向言似卿:“不论上朝还是上学,这些死者都有板正的衣物,知礼数,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下朝吃酒的严光雪,当换下官袍穿常服,因朝廷定律不许官员着官袍去各场所酗酒作乐,丢朝廷颜面。宣威将军陈开志应穿着戎甲,将作少匠刘宇应结束金器工作,应按善金局的规矩,脱下冶金的工袍,穿常服归家,而赵爵爷如常,周元兴当日在谢文公书院讲课历学,归了住所,当换掉学院袍换常服。”
“本官亲自尸检过,这些死者的衣物留存不多,看烧焦的料子也很难确定,但结合按照这些人家里仆人的口供以及最后见过这些人的证人口供,可以确定以下。
“严光雪归家时确实是常服,且带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尸体上的残留布料也符合。”
“陈开志身上的也确实是戎甲,现在留存衣物最多的就是他,因为戎甲厚重且有金属。”
“刘宇的衣物全部烧毁,贴着身体,难辨虚实,但仆人也供认其归家时是穿着儒袍。”
“周元兴孤身归了住所,无人见,但袖摆留有一截,可确定为学院袍。”
所以呢,这听着也没什么问题啊,在场其他大理寺门人跟小云等人云里雾里的,可简无良却眼毛金光,沉声道:“问题就在于这里。”
“下朝醉酒,出兵部武场,冶金,喝花酒,下学。”
“做完这些事,这些人本都是极为疲惫的,要归家休憩,那他们回家第一件事理当换衣沐浴,刘宇不好说,但其余人全部不要仆从服侍,归家后也不换衣,急于孤身待在一个密室里,锁门,那说明他们都急于做事,且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
言似卿:“刘少匠也一样,因为冶金危险,需衣物防卫,穿着要求极高,看尸体,外面工袍是换了,但他当时很匆忙急切,只脱了外袍,内衬没换,而这些内衬沾染了一些废金属粉末在自焚中经过二度焚烧,但温度也没高到让它们融化离开身体表面,于是粘连在布料夹层,还留存一股气味,跟一般的腐烂味并不一样。”
“他是老匠人,当知道这些粉末留在身上对人体有害,而且带着善金局要求全部置换的衣物内里离开,若有金银失窃之事,他说不清,所以若非当时急切,断不会如此糊弄。”
她说这话的时候,蒋晦立即让人拿来银针,小心且细致地分开刘匠身上的布料,果然,里面有些黑色粉末,甚至还有细微金粉。
他看向简无良,后者也看了一会,“那现在,这五人就是一样的了,都急于干一件隐秘的事,可能,这件事就是他们被烧死的原因。”
“他们确实死于同一个秘密。”
言似卿已经从尸体的尸检登记中翻到了后面的案情记录,包括五人死前干了什么,与人接触如何,其他人的口供,以及密室中的相关物件检查,这才有上面的推测,简无良也认可,现在就在苦思这五人到底偷偷摸摸干什么,才招来杀
身之祸。
“按理说,他们身份跟处境都大不相同,私下听说也不太认识,能关联哪一个秘密?”
简无良跟蒋晦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兵部,但又有避讳,不好对言似卿言说——在职者,当有操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乃是至亲至爱都得把好口门。
但他们不知道言似卿早就知道了,因为徐君容通过蒋嵘的异常推断,给她提示。
现在想想,言似卿猜测严光雪跟陈开志的官职履历中可能都经历过兵部某地某事,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跟部门任职,可这两人的履历是蒋晦可以调阅的,简无良因为调查此案以及是帝王宠臣,权限到了,应当也查阅了档案,知道那件事,有所怀疑。
可对于言似卿,现在后面三位死者跟兵部并不相关,她以此怀疑兵部机密,有点牵强。
以此问,等于承认她事先得到消息了。
所以她只当不知,也没问,可她翻到这本子后面.....还有草图。
嗯?
别的还好说,那些记录从此前的记录中提调抄录出来即可,可这些草图如此详尽,就必是回了现场观摩拓下。
屋内当时摆件的位置,形态,尸体的姿态,简单线条,但尽力描绘了现场,简明大方,很有作画功底。
言似卿知道这是简无良亲自画的。
这既暴露了两件事。
其一:简无良的最坏打算就是找她帮忙。
其二:现场草图肯定是在长安临摹的,那他就笃定她去不了现场,得拿着草图到别地给她看,这场所自是白马寺。
言似卿看向简无良,“简大人很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