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到了,青州百姓以后会有新的依托,会重新相信朝廷,会让女君的路更好走一些。
原也无需他们回去,但闻阵阵马嘶,声响从天际传来。放眼望去,竟是上原浅水处,数百铁骑奔腾而过、逆流而上。
天马格外高大,水没过马半膝,不影响它们的速度,终于在大船十余仗外的高地停下。
数十训练有素的兵甲甩勾矛勾住船沿,调转船头,后头兵甲配合默契荡绳索过去,代替原本的士兵继续投石笼填充。
薛壑扶住桅杆,当真以为天兵天将下凡,本能回首望去。
但见得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雨一直下,一道闪电劈天,照亮天际。
也照亮她面庞。
是一朵牡丹被雨浇,却不见半片花瓣凋零,反是愈浇愈勇,愈寒愈美。
艳光四射。
重重雨帘隔在彼此中间,但薛壑却看得格外清晰。
雨帘似冕旒,闪电划过是她素手挽帘,十五年前朝会上惊鸿一瞥,是江的脉络,山的骨架。
她曾坐镇金殿中,今驾临于金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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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周三就不更新啦,周四再见~
第79章
铅云叠垒, 惊雷劈天,雨还在下。
闪电裂在虚空,照亮人间事。
寿凉县的决口处, 因换了批力气正盛的人, 于是没有直接沉船。由叶肃带领继续往决口处投放石笼, 以待上游三千卫向豫、袞两州调动的船只到来。半个多时辰后, 眼看大船损裂愈重, 舱底灌水,纵是人能坚持船也无法再支撑。又观如此雨天水势,估计最快天亮船只才能过来。叶肃遂传令船上百余人, 预备沉船跳水。然话才说一半,忽见有三艘艨艟疾驶而来。
原是薛墨兄弟二人昨晚保护百姓撤离回齐国郡的棚舍安置地后,回想薛壑种种交代, 心中不安,皆觉不能独留其在险地。奈何齐国郡能用的船只马匹早就征调没了,即便有从这处送船过去, 所费至少两三日。正值二人心急如焚之际, 身为州牧府主簿的薛垦从府中匆匆出来, 身旁还跟着两个蓑衣破败, 浑身淌水的人。
这二人乃冯循家佃户。
半个多月来,下游寿凉县水灾也牵动着他们的心。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曾偷偷溜出去打探消息, 闻得下游两县军民伤亡日以千计, 回想薛壑来青州三年的种种行迹, 如今更是亲临一线,半步未退。当即有不少人提出想要帮忙,毕竟受灾之地也有自己的亲友故交,奈何冯循不许, 只命他们全部退守高地保护自己。然高唐县水患并不严重,冯循养两千部曲,完成可以分挪出来,却不分担分毫。
送米送粮,一则容易被冯循发现,二则他们也没法顺利入内。思来想去,想到冯循的田地中原有用以灌溉的小型堤坝,如今水患频发,他早早派人固防——除了寻常巩固之物,乃还有三条艨艟抵坝,其实也是为了藏起这三搜艨艟。
艨艟乃中型船只,重载一百骑,或两百人,战时可用。民间不得私造,也不知这冯循是如何躲过官府查检的。
但既是宝贝,冯循自然百般藏护。
薛墨一行闻得有艨艟,当即心中欢喜,连夜让佃户领着而去。遇冯氏部曲阻拦,握了多年笔杆的薛垦第一个拔剑而起,让两位兄长领人牵出船只,先行开船去往寿凉县接应,自己断后,未几也追了上去。
当下,叶肃见之大喜,一边命三千卫登上首至的薛墨的艨艟,后头两艘船上人也尽上此船;一边让留在身边两个熟悉掌舵的三千卫前去操作艨艟,由他带领驶向决口,沉船以填。
薛墨等三人本见这处援兵而讶异,待见叶肃面目,顿时惊了一瞬。这原是执掌三千卫、片刻不离君侧的禁军首领……然来不及多想,只命司舟令严阵以待,所有人凝神注视那决口处。
所幸后半夜雨势小了些,但闻一声轰天彻地的崩裂之声,见得三人跳水方位,遂在漫天浓黄水雾、天地相连的巨浪中,行船救人。
这一震山填海的声响转眼传向四面八方,传入世人耳中,定人心神。
决口水流变小,倒灌之势缓作细流。
慢慢而下。
屋中,烛火摇而定之,青年喉结滚动,乃一盏姜汤入腹,唤醒他两分人的温度和知觉。巨大的声响震在他脑门,额角青筋现,他本能地应声而起。
船填了决口,
堵住了吗?
人都撤出来了吗?
一见才可心安。
在两县往来一个月,临船指挥十二日,至今五昼夜没有合眼。耳畔嘈嘈杂杂都是人的哭喊声、水的汹涌声,眼前沉沉浮浮皆为石笼举起又投放的模样,屋作土丘、人为砂砾消失不见的场景。
他的神思模糊又混沌,连着手足都僵硬,只剩本能的、应急的抢险救人的意识,几乎转不动脑子。
木讷地站了一半,见得一袭身影上前,一条臂膀伸出,带着柔腻温暖的触觉,弥漫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他按下。
“不要你操心。”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沉沉响起,不容他喘息开口,不容他抬眸细看,又一盏姜汤凑他唇口。
氤氲温热,雾气缭绕。
这里是平原郡府衙。
进入青州境内后,三千卫分作三拨,一波在上游两州调动船只,一拨随江瞻云前往寿凉县黄河决口处,一拨由楚烈所领持令驾临上游的郡守府,暂设龙栖之地。
驻安保,清屋舍,煮汤膳,备膏沐,以候君至。
但毕竟行将匆忙,天子行踪不好为更多人知晓,便不曾有侍奉之人。更因条件有限,楚烈只勉强理出一间可容天子下榻之所,焚香驱虫,戍守以待。半个时辰前抵达时,两人一身雨水湿透,各自沐浴更衣出来,薛壑被引入了这处屋舍。
与天子同处一室。
夜风在他身后扑腾,他僵在原地,垂眸看一截门槛。得跨过去,但他的腿不受他控。整个人都在颤,提不动脚。
是久在船上初入平地的不适应,是力气散尽疲寒满身的难以支撑。
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入内,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屋内灯火昏黄,坐在案后擦拭头发的江瞻云这才看出端倪,搁下帕子,一下站起了身。但只当他是昏暗中入陌生地,不小心绊了下,便也不曾立刻去扶他。只“噗嗤”笑了声,捧烛台缓缓走近。
灯火明灭间,她的笑意一寸寸敛尽。
豆油灯将他苍白的面庞照出蜡黄色。
他换了一身从李丛处寻来的衣衫。不知是李丛中年发福,衣衫过于宽大,还是他瘦得厉害,衣袍套上空荡荡,腰封到了末扣还是松的。袍摆处又略微短了,露出脚踝。足腕虚皮起皱,袍沿在晃,他的小腿不自觉痉挛,竟在发抖。
江瞻云从上到下看他,低眉又低头,迟迟没有抬首。唯手中烛火在下移,就要俯身蹲下,但见人往后退了一步。
风从他身后入,烛影虚晃,掩去了那双脚。
手却托住了她持灯的手腕,高举位置,不想她折腰。
江瞻云抬眸看他。
幽灯近在身侧,也能看清晰。
入目原该是一双鹰眸锐利,眼含星子。如今却是眼周青灰,眼角微垂,倦意填在泪沟,血丝布满眼眶。
野草一样的睫毛几经忽闪,随淋泡得发白发皱的眼皮一起沉沉垂下,避过她眼神。
整个人局促地又退了一步。
手从她腕间松下,扶在门框,却也没能定住身形。
天之骄子,狼狈如斯,自惭形愧。
江瞻云没再看他,转身走在前头,“过来,把姜汤喝了。”
不过半丈地,两人走得极慢。案前烛火多了两盏,江瞻云从炉上倒出一碗给他。
薛壑拢在袖中的手张开又曲起,来回两次有了些知觉方握上碗盏。江瞻云坐在他对面,余光扫过,默声同他一起用了。
汤水将将用完,便听到了沉船填口的声响。然而相比这声音,薛壑骤然起身的本能,更刺激江瞻云。
以至于让他用第二盏姜汤时,她坐来他一侧,没劳他端盏持勺,乃她亲自喂下。然后又喂了他一碗汤饼。
中途薛壑想要自己用的,被她以目瞪回。
“你握得了箸吗?”
“等你吃完都凉了!”
“我还得给你热!”
她脾气上来,光瞪不解气。
“漱口净手。”
她扶他去榻上。
“闭眼。”
她给他宽衣,看手中抓着的袍子,揉了一团砸在地上。
薛壑累极,沾枕未几便睡着了。
江瞻云虽疾马十余日数百里,但至袞州境内后,已稍作休整,体力恢复明显比他好许多。
这会坐在榻沿,目落人身上,胸中一股火直往天灵窜,一身血液逆流,头脑胀热。忽得就要起身,却发现袖被他握了一截,累他蹙眉半睁开眼。
“好好睡!”她重新坐回去,把袖角塞给他,想了想道,“往里睡。”
没容他反应,上榻将人推去,落帘一起睡了。
薛壑染了风寒,临近平旦,浑身滚烫,江瞻云起身给他传医官。
切脉问诊,调方配药,一屋之隔,阵阵苦药之味弥漫开来。
将她昨夜的那身火重新催发。
药好送来,她也不假人手,吹凉细细喂他。
三日未曾出屋。
天明第一日,薛垦绑了冯循跪在府衙外,同时请来他的佃户为人证,又以艨艟为物证,定他罪行。
江瞻云补眠中,不曾理会。只让薛氏子弟来此戍守。
第二日,平原郡守李丛跪在府衙正堂前以监察不清为罪,主动认下。
江瞻云削了个梨切片,然薛壑吞咽困难,只想睡觉,不吃她的梨。她自己慢慢吃了,吃了一整日,不曾露面。
第三日,执金吾带后续兵甲抵达平原郡,銮驾高设,当地诸官闻君驾至,纷纷来此朝见。
楚烈入内请江瞻云,“陛下,虽是一郡之官,但乃受灾当地父母官,是不是要论政?”
江瞻云换了身天子常服,转到内寝,摸上他依旧滚烫的额头,将帘帐落下,合门而出。
面上无波,音中无澜,唯眼底酿起欲燃未燃几颗火星子,“论甚?”
郡守府府衙中,正堂外,已是群臣林立。闻天子至,按品阶齐齐跪在台阶下,十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