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心里,他人臣的作用原比人夫重要。他不该在人臣和人夫兼得后,还要再奢望岁岁常相见。
“对,任其结束前,你是不能回去。我也确实不放心换别人来。”江瞻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可是我想要我孩子的父亲陪我待产,看着孩子出生。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你不想吗?”
薛壑不说话。
“你考虑的也对,那我等你任其结束,调回长安后,我们再要孩子。”
薛壑轻叹了一声,“那得后年了,虽说也就一两年的功夫,但你年岁上长,晚一日风险便大一日。”
“考虑得还挺周全。”江瞻云晲他一眼,“那还有一法,可两全。”
薛壑盯着她,眼中尽是迫切。
“昔年,原御史大夫和如今的御史中丞都上谏过,要朕早育子嗣。然原御史大夫做了青州牧,朕自然只能到后廷去寻个人来绵延后嗣。是故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为国祚计,朕不日回銮重召闻鹤堂。”
薛壑眼中那点迫切退去,连星子一样的光,都黯淡了许多。
“你放心,朕还是立你为皇夫,他日储君也依旧会养在你膝下,由你教导,世人眼里自是我们的孩子。”
薛壑拢在她手背搓揉的手慢慢停下。
【侍奉君主没有不委屈的,除非你收住你的感情不交付。】
太久之前,母亲的话语回响在耳际,他搓了搓指腹,避过她眼神。
“说不定,待你回来,朕还没怀上呢,那我们……”
“胡说什么?”薛壑开口带着微不可查的哽咽,很快掩去,“你以往没有身孕,是他们用了药,如今停下,自然、自然就有了。”
他继续搓着她的手,低声道,“还冷吗?”
“我怎么发现你身上愈发的冷?手足是一点热气都没有。”
“这些年月事来时来疼得厉害吗?”
“许是青州格外冷些,趁还没入冬,回去吧。”
“……马上中秋了,过了中秋再走。”
“今日十二,明天,后天……就三日,陪我过完中秋。”
他不给她回话的间隙,一个絮絮叨叨,最后将人按在怀中,用下颌磨她发顶,满目酸胀,“睡吧。”一只手伸在外头,帮她压住被衾,慢慢拍抚她背脊,不让她出来见风,也不让寒凉侵袭她。
庙宇高坐,风雪不可欺。
明堂还有你的身影,枕畔还有你的温度,回想伪朝那些年,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我不走。” 江瞻云终于从他怀中奋力钻出来,从来乌藻一样顺滑的青丝,因为挣扎变得有些毛躁,瓷白面庞也因过于闷热而陀红一片,“执金吾已经前往琅琊开设行宫。因为你病了,我才送你回就近的州牧府;因为你来金堤,我才追来这;你说得对,本来天子銮驾出巡,短则下榻当地最高执政地,长则由当地执政官开设行宫。但你不是忙吗,所以我就让执金吾去做了……我说是来接你回家的,岂会一人独回!我不仅要带你回去,还要带我们的孩子回去。所以薛大人,你努力些!”
“傻子。”女郎眼底压着笑,凑上去吻干他面庞泪痕,“人生这样短,意外那样多,我不要再和你分别……”
还有好多动听的话来不及说,也没法再说,江瞻云便觉唇瓣被衔住,他欺身而来,万分努力。
*
神爵五年中秋,天子在州牧府宴请诸官,与民同乐。
之后二十余日里,州牧府接连接待从长安奉召而来的少府、宗正、太医、太仆三卿极其座下官员。
九月初九重阳,銮驾入琅琊行宫,青州牧携原本州牧府官员与执金吾在内的四卿伴驾同行,常驻行宫。
十月,天子颁下三道诏书。
第一道,乃銮驾高设青州,巡视东四州,一应政务上统琅琊行宫。
第二道,立青州牧薛壑为皇夫,定位乾坤,合德阴阳。
第三道,征齐鲁绣娘百人入行宫,为天子与皇夫织造婚服。
三道旨意先后发出,一道比一道激动人心,细想又是君主层层隐秘的心思。
本来天子下榻州牧府,青州官员本就做好了被巡查的准备,其他州郡多少也预备着。待设驾琅琊行宫,四州官员基本便确定了此事,得召后半是得天子亲临的欢喜,半是忧患。
但很快,被立皇夫的旨意震惊,薛氏子十五入京畿,名字从宗正处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十五年岁月流转,终究还是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按理,帝后婚服自有宫中六局织造,如今却改为由青州齐鲁这片土地上的绣娘缝制。自有“齐鲁刺绣之冠带衣履天下”的美名之故。但往深处想,这些年青州各行各业萧条如斯。绣娘的织布机若能换来一袋麦谷乃天降喜事,多来被劈成柴火取暖,还有惨绝人寰是织布的人不愿被抢被辱,撞死的机杼之上。
天子这般行事,一则乃为扶持青州经济、抛砖引玉之举;二则告知天下,即便她不在长安,亲事加身,亦不乱她理政之心;三来告诫各州官员,即便她提前告知要出巡查检,但不必做颜面事宜,毕竟婚服制作这等事她都可以用来为执政铺垫之用,可见其心思之深且细。
“怪不得师兄不让我上谏。”这日天子寝宫外的甬道上,申屠岚捧了一卷卷宗,向薛壑讨教。
“你本义无措,确实当年在长安时我们的婚服已经着手准备,如今用彼时那套就成,可以节省银钱。但是陛下御人行事,自要考量甚多。从小处说,若用旧时那套,那自然得让六局司制也来,人员往来、食宿下榻,如此又是一笔开销;若不让她们来,却让旁人做她们备了一半的衣衫,岂不是两头心中有话。”
“方才您往大了说,我已觉十分有理,这厢闻你又往小处说,居然有这般多的门道……”申屠岚探过脑袋往殿门眺望,“陛下不愧是陛下。”
“不过费神多思还是伤身的。”申屠岚凑近薛壑悄言,“我听太医令对陛下说了,要她多休息,少费神,师兄也多劝劝。”
江瞻云的自幼保养的身体,原一直很好,败坏之初还是当年落入泾河之故,后来又阴差阳错服用了许多药,甚至还有薛壑迫她用下的。近些年年岁上来,一年比一年畏寒。这厢入来青州,许是劳累太过,加之水土不服,来时又淋了一场大雨,入行宫后果不其然又病了一场,这两日方有所好转。
薛壑点点头,“我就是过来带她出去透透气的,困了她十余日没出寝殿,她都不理我了。”说着,抬了抬手中的一张弓。
是比着他的游龙弓制作的一张小弓。
只是尺寸小了十中之三,其余未变,依旧以紫檀木所制,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
“是弓的问题吗?是人的问题。” 西郊马场上,两人策马并肩而行,江瞻云翻看手中的这张弓,“小有什么用,我是拉不开弦。”
“可以的。”薛壑勒马往她处靠去,马头拱在一起,马背微微分出一点距离,“你看弓身居中处,有个暗扣。将箭搭上去,就可以射了。”
江瞻云蹙眉看了会,伸手欲去摸,被薛壑拦住,“别碰,那处弹力甚大,不能胡乱碰,我给你演示。”
说着,就伸手来接。
江瞻云不给他,勒着马头拱开他那匹,策马往山径走去。
风从海上来,她骑装外披了一身狐裘,还是抵不住严寒,控僵的手冰凉。薛壑很快追上,“还去半山吗?那处风景 是好,雁鹄也多,但山中更冷。”
江瞻云看着靠近的马匹,转过自己的马头,蹭了一会,抬头看南飞的大雁,“去的。”
过山径,道狭窄,正好可容两马并驾。但薛壑上了江瞻云的马,与她同乘一匹。
他身形高大,又着披风,腰腹一揽,便将人完整覆在身下,挡住身后瑟瑟秋风。
行至山腰,可见天上雁群横飞,鹄鸟掠空,周遭旷地成片,足矣他们追兔逐鹿。
“把弓箭搭起来。”他握上她搭弓拉箭的手,心下一颤,“你这手是愈发凉了。”
江瞻云侧首瞪他一眼。
回头发现弓身关窍,原来那暗扣可衔住箭身,里头用的是弓|弩的机关,如此扣下,箭便飞身出去。
“怪不得不能在人多处使用,这一看弦都没绷紧,箭已经出去了。”江瞻云笑起来,“薛大人,这几日不来朕处,你就研究了这么个投机倒把的事?”
“这怎么是投机倒把呢,是我一番心血。”
“等来年骑射比试,你给他们用这个,看他们不吃了你。”
“他们谁配用!这是臣专门赠予陛下的。”薛壑又装了一支箭,举向碧空里的大雁,“陛下还欠臣一双大雁,今日兑现吧。”
江瞻云摸着弓和箭,反手握住他,“这不是真正的弓箭,我兑现不了,你遗憾吗?”
“不遗憾。”往事如烟过,薛壑贴着她耳畔低语,“你十四岁那年,已经射过一次了。”
“遗憾的,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江瞻云磨着他耳鬓,从马侧取了薛壑的弓箭给他,抬头看雁群,“你射吧,射一对大雁送给我。”
“在我开朱雀门迎你之前,许你先娶我一回。”
第84章
青州的十一月已经极冷, 金堤停止了修缮,江瞻云窝在地龙开启的行宫里,再不出来。薛壑也闲了一些, 但还是隔三差五往外跑。
有时带回两匹布帛衣衫, 有时拎回几袋谷物和宰杀好的猪羊肉, 有时捧回一些铜镜、漆器……陆陆续续将近两个月, 直到腊月廿三时, 带回两只翅膀受伤但依旧可以扑腾的大雁。
行宫居中的宣明殿乃天子寝殿,从长安来的九卿安置在西边的安昌台,薛允领一众州牧府官员居于东边的平洪台。
薛壑按理也该住在平洪台, 但立皇夫的诏书早早下了,即便还没有完成册封,当年天子还是储君时, 却也已经迎过他一回,完成了大婚的礼仪。是故这会召他,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但近来看他这般进进出出, 着实有些好奇。
实乃他所奉入宣明殿的东西, 布帛衣衫、谷物肉食、铜镜漆器……无甚特别。莫说天子根本不缺, 那等物什乃最寻常不过的东西。若在宫中, 连被六局删选的资格都没有。
薛允按捺不住,拦了薛壑一回问到底在作甚, 以便封朱笔开年假长日漫漫, 供他闲谈。薛壑不解释, 只应他,“叔父会是第一个知晓的。”
直待见了那两只大雁,一贯识情知趣的人有些回过味来。但当天子真派人来传唤他时,薛允还是惊了惊。
毕竟这日乃腊月廿三, 是当今天子立朝之诞辰,承光殿中酒宴尚在继续,群臣欢饮,觥筹交错。
因这等盛事在,薛壑每年的生辰都被掩盖过去,当年在长安时没少见他落寞。天子理着国事,便难记私情,多有忽略。
是故,能有甚事会在这日举行,邀他前往天子寝居?
薛允从宴上被侍者唤走,一路跟随入了寝殿后院一间隐秘的厢房内。
日暮时分,屋内窗牖落帘,一片漆黑。薛允被引着侯在一旁,心中直泛嘀咕,但见几个人影在眼前晃过,慢慢将灯台点起。
随光影照明,乃见墙挂“天地君亲师”牌位,下设礼案,案铺“百子图”红砧,上摆猪羊鱼无骨三牲,寓意婚姻圆满无刺;礼案左右立龙凤烛,烛身雕缠枝莲纹,乃寓夫妻血液交融,合成血脉;礼案往门口至外头廊下,铺朱玄双色氍毹,上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干果……这是一座喜堂。
“薛大人,您上座。”侍者过来请他移步,指着礼案旁铺着“松鹤延年”图案锦缎的席位请他入座。
薛允重新环顾了一遍室内,这同天子大婚的规制差了不止一丁半点,但确是寻常百姓家最喜庆幸福的时候。
是世人男婚女嫁,唾手可得的人生幸事。
是世间男子迎新妇,儿郎理该布置的事宜。
但也是有些人穷极一生未必能企及的。
譬如他的侄子。
按理,他的婚姻、婚礼,他都无需亲自操办,也没有资格操办。
初冬暮色里,亮起一点星火,乃一支双盏的大红羊角灯缓缓而近。拾阶入廊,青年挂好灯笼,领新妇入内。
薛允忽就有了些泪意,其实这婚礼连寻常百姓的都不如。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送嫁的亲族,没有喧腾的锣鼓,没有往来的宾客……世俗该有的十中七八都没有。
但又什么都有了。
那是一个帝王,以“嫁”之名行一场世间的婚礼,若为御史台知必被劝谏“不可任性妄为”,若为心怀不轨的人知定大做文章说她权柄不稳为薛氏所控,若所嫁之人生出二心、定将以今日之事回噬……无论如何,女君都不该有此作为。
无非是,她在万人之巅,寻到了一个值得信赖、托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