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好吧。”难得的,心有颤颤。
少年储君的这份不忍让承华帝的目光也难得冷了一瞬,凝去薛壑身上再冷一分,回首又看储君,“上林苑那群内侍,你怎么就用得那般得心应手,欢乐无极?”
女郎的心在剧烈地跳,眸光几经扑闪,耳畔是天子继续落下的话语,“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且少生怜悯,少生不忍,半点不要生出软肋。”
江瞻云垂着眼睑沉默。
半晌方道,“儿臣想新婚夜再行周公礼。”
“这本是自然的,也是最好的。”承华帝眼中敛尽了冷寒,浮起万水千山,世事沧桑,笑意融融道,“朕闻去岁寒冬,你去狩猎了。冰天雪地,冷不冷,可摔哪了?”
女郎抬眸,眸光中窜起一点火星子。
承华帝端来案上果酒,淡淡饮下,淡淡道,“风月中的算计也不是算计,情趣罢了。”说话间抬手指指一侧席案,示意储君坐过去,莫挨他太近。
江瞻云回来席案,冷眼看对面少年,无有一次与她视线对接,无有一瞬看她。
“去,将酒赐给薛大人。”
从来见她者,识她生母者,都言公主眉眼类母。但这一刻,她终于更像她为君的生父。
承华帝坐在高台,台下事尽收眼底,笑意欣慰。
……
江瞻云这日下榻的是正殿西边的一处客房,她让桑桑给她备了一桶凉水沐浴,冲凉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望,压住久违的药瘾,方缓缓睁开双眼,从回忆中抽身,从木桶中踏出。
如薛壑所言,山中寒凉,她唇瓣有些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女郎赶紧将姜汤喝了,千万别着凉了。”桑桑心急万分,千防万防没防住一辆车架,惹出这一通病痛,“这掌心千万不可碰水,暑热天气,最怕引起烧热。”
江瞻云连灌了两盏姜汤,尤觉手足都有些知觉,热气从胸膛徐徐腾起,传至四肢百骸,终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但心还是砰砰在跳。
大约是久闻温颐用药,这日撞见他车驾,便忍不住想起当年。
父皇教她爱人防人用人疑人,说是这四人可为一人。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人会喝了那盏酒,依旧拂袖离去。根本用不着她去防,去疑,去减少身心投入他身。
因为,他都不欲投她身。
那个时辰,銮驾已经离开,宴会也近散场,群臣陆续告退,席案上唯剩面色红胀、气血翻涌的御史中丞。
他已经没法如常起身,只见得对面少女挑眉轻笑,又是一副作弄模样,“走不了就歇在这,孤传人侍奉你。”
他唇口张合了数次,引得她忍不住至他身前细听,“你、说甚?”却被他一把拂开,怒目以瞪,最后跌跌撞撞离开,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
同样饮酒的女郎头磕在长案上,很快鼓起一个包,她倒也未觉疼,反而清醒了几分。
清醒了几分的神思让她笑出声,他竟然将她扔下了。
她坐在殿堂中央,体内的酒气还在四下乱窜,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喘了口气,又沉沉垂下。
有失望,有敬佩,有庆幸,有不满。
矛盾重重。
她眯着眼睛看那重身影湮灭在夜色中,那点撞出的清明终被酒意冲散,身上热一阵,凉一阵,重新抬起的面庞上扬起笑意,乃见得那人去而又返,“孤就说逞甚能?来来去去的,还不是回来了?”
她醉意朦胧,燥热难耐,对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招手,“过来,侍奉孤。”
檀香,苏合香,水息香,白芷香,伽南香……齐尚,卢瑛,宋安,杜衡,温颐……还有好多香,好多人,她记不清,记不全,更别说谁用那种香,谁忌哪种香。唯一确定的是,那个益州来的未婚夫,他不用香。
于是,辨出身下人,不是他。
那是谁?
她蹙着眉,坐在他身上细细辨了半天,眼睛睁大一点,终于唤出两个字,“师兄!”
这两个出口,她便清醒了大半。
她很清楚,即便贵为储君,有些人也不是随意可折取的。
譬如这个温门的嫡长孙。
折在手中犹如山芋烫手。
她将身下人打量一遍,又上下扫过自己,衣裳尚在,还来得及。
“师兄这会离开,孤且当这晚你从没来过。”她从少年身上跨下来,坐在床沿努力控着尚未散尽的酒意,深吸了口气,“孤让文恬送你,没人会发现你。”
“还不走?”身后无有动作声息,江瞻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扭头还欲呵斥,却被温颐截断话语。
“一刻钟前,殿下分明要臣侍奉您,君无戏言,如何又出尔反尔?”他饮的是寻常的酒,但饮得有点多,起身给储君解衽的手也不够利索,但足够烫,足够长,隔她薄薄中衣而升温,将她体内已经流离失散的火星子瞬间聚成一团火,转瞬烧起。
“孤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被重新压下,谦卑不敢犯上,温柔承欢,尽心侍奉。
……
翌日,江瞻云因为太累没有去政事堂,传令不议事,让他们都散了。
薛壑念着昨日那盏酒,今日从中贵人口中传出的“累”之一字便闻来暧昧。他心中腾起一阵恼意,带着酸胀、愤怒、嫉妒。但又很快平复,她是储君,乃自然事。长扬宫里还有那么许多人呢,她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上一趟,他若连这也要气恼,纯属同自己过不去。然转念一想,这是在未央宫的明光殿,她应了天子大婚前不纳内侍的。那中贵人所言“累”了,难不成是昨夜忍药的疲累?
昨夜那药太烈,他都忍了许久,最后以凉水冲之,方熬了过去。她到底是女郎,身子骨单薄些,怕是真的不适了。
薛壑这般想着,过来内寝看她。
明光殿的人知他身份,无人会拦他。
于是,他一路畅通无阻,在距离内寝半丈地,看见温颐推门出来。
他穿着昨晚赴宴的衣衫,从来平滑不苟的衣袍上袖角生出褶皱,袍摆卷边翘起,他的唇瓣微微发肿,脖颈还有藏不住的印记,抬眸撞过来的眼神,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轻轻垂下,缓步朝他走来。
薛壑顿在原地,待意识有些回拢,方觉这幅待他走近的姿态有些不礼貌,遂不知该先迈左腿还是该先迈右腿地上前迎了两步,但又莫名一股想返身逃离的念头直冲天灵,一下子又似木桩般杵在那处。
仅剩三尺地,温颐再不能走近,停下来同他拱手见礼。
薛壑丢了魂,拢在袖中的手和足一样,不知要作甚,还礼也不知。
昨晚,他踉跄离开后,原在外宫门口遇见温颐,那副样子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是用了药。
他初时选择离开,觉被伤尊严有之,觉其任性肆意有之,觉不能轻薄有之,觉当在新婚夜再行礼有之。
但随药性发作,他想回去的。药性使然有之,为她也用了药有之。
这种暖情之药,忍着多少伤身,顺情而为反而好些。反正他们早晚也是夫妻,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宫门口踌躇,遇见温颐,鬼使神差问该怎么办?
温颐说,“殿下是君,总要循礼的好。她任性,你更应当引导他。”
一袭话,醍醐灌顶。
为这夜中一面,几句话,薛壑此刻见温颐,杂陈无五味都散去,终剩一句“抱歉”。
“抱歉,她任性累你……不,是我的错,我不该走……”
温门传文,但近两代人中,一直往武职发展,温颐当下所领职位便是一千两百秩步兵校尉。
但明显有了昨晚一事,他武官的前程便到头了。
因入女君后廷,只能弃武从文,这种遗憾他感同身受。
“不必言抱歉,是我自己选择的。”温颐始终垂着眼睑,笑了笑,似鼓足勇气终于抬起头来面对薛壑,“多个人爱殿下,也是一桩好事,对不对?”
秋日天高,风大,在耳畔一阵阵响。
薛壑愣了许久,才确定听清了他的话。
江瞻云有内侍,他一直都知晓。但他从来没想过温颐会动情于她,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毕竟,温松不仅一次提过,会亲掌温颐的婚事,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姻亲。
怪不得,偶尔提及温颐的婚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听清了,确认了,薛壑的歉意就更深了。
自己弃武从文,所幸得遇喜欢的人,所幸可以和她结成夫妻。
那、温颐呢?
缓了许久,换他避过温颐的眼睛,吐出一句话,“还是我的错,你们青梅竹马。”
……
薛壑置身景轩之中,没有找到温颐,心中有些急切,出入两趟见到一个侍从,问,“可见过温大人?温大人去哪了?”
侍从道,“温大人沐浴后,说外头空气好,想一个人走走。两刻钟前出的门。”
薛壑闻言,一颗心定下来,坐在这处的矮榻上缓神。
神经放松下来,回忆层层侵袭。
他轻笑了两声,觉得世事荒谬。
他竟然对一个人同自己妻子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这般关切。当年他去帮温颐向文恬讨要景轩时,文恬就讥他,“薛大人,你真是该大度时不知贤惠,该小器时又偏要大方。”
前半句,是在说他自储君的及笄礼后,他便总不肯再赴长扬宫的一切宴会,频繁扫江瞻云的兴,劝诫的卷宗一日多过一日,吵架的次数一阵高过一阵。
后半句,说他做无用功。当下内侍全部清除出了长杨宫,他本可以一人占有这处处充斥她气息身影的地方,却非要割让一块,毫无意义。
他那会问文恬,“我为何要在她死后,占有这处?”
文恬已经不想说话,良久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在她生前,不肯赴此地。”
“你会后悔的,薛大人。”一手带大储君的掌事如他所愿,翻出卷宗,将景轩这处殿阁分给了温颐,压下掌印,落下名字。
之后五年,温颐几乎起居于景轩之中。
而他,后知、后觉、后痛。
但因温颐在,念他们青梅竹马,念自己是后来者,便极少来上林苑。
承华三十年八月,你的及笄礼后,你还爱过我吗?
薛壑从景轩出来,看天上振翅高飞、她十四岁未曾送出的大雁,喃喃问道。
*
江瞻云本在屋中擦拭薛壑给她练姿势的短弓,闻雁群过天,出来中庭仰首眺望。
她持着弓,引了一只没有镞的箭,摆开姿态。
是她习惯的侧立式。
双足开立,稍宽于肩,脚稍内扣,脚尖靠靶,身体和两肩、箭靶呈一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