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似翠竹迎风,远观乃青松傲立。
她这日穿了一身滚金薄纱曲裾深衣,纤要如练,袖摆在风中微荡,从后观去,乃山上雪,云中月。
我还欠你一份十六岁的生辰礼,待我回未央宫,重新补给你。
她举弓搭箭,对着雁群。
明明最开始想的是温颐,最后还是不可抑制想起薛壑。
“……殿下!”
一个声音在她后背惊惶响起,没容她辨出是何人,便已经扑来一把将她抱住。只是,明显来人不敢冒犯,不似登徒子死搂紧抱,施力不足,被她挣脱出身,反手抽了一把掌。
随巴掌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声积威十足的“放肆”!
一瞬间,盛怒的人,唐突的人,正好赶来欲要解围的人,三个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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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26章
江瞻云愣住, 是看见来人乃温颐。一别五年,再见竟是在这等情境下。
是他。
温颐愣住,是因为明明背影一般无二, 回首却是这样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不是她。
薛壑愣住, 无关谁是谁, 面前两人身份, 他都知晓。他只是震惊薛九娘的反应, 确切的说是落英的反应。
寻常女子被人如此唐突,甚至已经近身触及,当是惊惶躲避, 挣扎叫嚷。哪怕落英出身教坊,见贯恩客,无惧接触;又或者她生性刚强, 擅于反击;但无论哪种情况,多少都会受惊。可她回头,眉间是盛怒, 连带一声“放肆”, 带着时日深久的威压……
“阿兄!”江瞻云一声呼唤截断薛壑的思维, 提裙朝他奔去, 抓住他一截手腕,避去他身后。
隔着广袖衣帛, 薛壑感受到她失了分寸的抓握, 乃牟足劲攥在他腕间, 手背青筋凸显,指尖在战栗。他侧首看她,莫说脸色,连唇瓣都白了, 喘息更是一阵急过一阵。
一副十足受惊过度的模样。
“这是九娘?”温颐闻那声“阿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在下唐突,实乃……”
他将后头的话压了下去,没再言语,只持礼向薛九娘作了个深揖,看着避在薛壑身后的半幅身影,心头浮起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难不成是殿下伪装的?是殿下回来了?
因为那个背影实在太像了。
可是当年那一箭,那个必死的环境,那后来寻回的一截残臂,又要如何解释?
是的,要如何解释?
薛壑被薛九娘的一声叫唤,一记腕间的抓握,重新击碎妄念后,心中亦这般想。何论,是他亲自操持的她的丧仪!
“九娘,这是太常温大人。”薛壑侧身退开半步,拍了拍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介绍,“这处久未有人居住,温大人许是乍见恍惚了,不碍事。”
“是在下的错。”温颐持礼有节。
薛九娘没有回应,只深吸了口气,咬唇上下打量面前人。又转首看薛壑,眼中惶惶惊色还不曾全部退下,胸膛亦在阵阵起伏间。是当真被冒犯了,后知后觉而后怕,起了反劲。
“快见过温大人。”
薛壑不想再沉沦于像不像江瞻云的痴妄中,说白了,这人若是江瞻云,那么此刻见到温颐,即便因自己在眼前,她需要带着面具继续演下去,但也无需这般生分惶恐。她和他自小的情意,久别重逢,大抵装一装就迎上去了。
何须惊惶至此。
温颐已经前后两次认错,作揖的手至今不曾放下。她却还不还礼,已呈失礼,反为人笑。
“九娘——”薛壑扫除迷障,温声提醒她。
温颐自不会计较这些,只是心中多少失望,终究不是她。
他已经听到面前人的声音,再观她举止,相差太多。薛壑说得对,乃这处久未有同殿下一般年岁体型的人居住了。这日乍见,让他晃神。
“温大人好。”薛九娘终于莲步上前,福身还礼,“你的脸,九娘冒失了。”
温颐这才抬首,冲她笑了笑,“本就是在下不对,九娘不必挂心。”
薛九娘弯下眉眼,颊生芙蓉,轻轻一点头,露出一抹温婉笑意。
温颐目光落在她眉宇,看她一副敦厚柔顺的闺秀举止。
想起承华廿一年,他才八岁,随祖父伴驾上林苑,在此初见江瞻云。
那是夏苗开始的前一日,因祖父颇得圣宠,是故一应大事前夕,承华帝都会召之与其商量。
那场夏苗是驱逐匈奴、边地安定后的第一次狩猎,意义非凡。祖父遂早早随在天子身边,又因父亲身子孱弱,祖父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培养。
君臣在营帐中谈话,他到底还太小,没有到听政的年龄,留在了外头。
他漫步走在林中,欣赏周遭景致,后来在沿河一处的凉亭中歇下。暑热天,他有些燥热,很想脱了身上戎装,但又不敢。
祖父说,入了上林苑参与夏苗,便如战事已至兵甲备战,当时刻披甲胄执利刃。
他抬首拭去鬓边的薄汗,捡了根树枝,在桌案默写典籍。
日头偏去,周遭凉爽了些,他昏昏欲睡,伏案睡去了。
“你是谁家的?”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仓皇抬首,揉眼慢慢看清面前景象。
先看到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身高大,四肢健壮,毛顺而油亮,如同镀了一层月光。
之后才看到了马背上的小女郎。
其实女郎没比他小多少,实在是那匹马太大了,衬得朱袍红装的幼女似一团茫茫雪地中腾起火苗。
那样小,但又那样亮。
“能来这个地方——”她拉起缰绳,拐过马头,侧身同他靠近些,目光扫过桌案已经晒干所剩无几的字迹,“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随侍禁军羽林卫,且出现在此地,温颐反应过来,当下起身拱手见礼,“臣温颐,随祖父伴驾来此,拜见七公主。公主金安。”
“骑马会吗?”
“臣略通一二。”
“陪孤赛马。”女童马鞭指点,便有人给他牵来马匹。
沿河跑了一圈,他的马自然跑不过天马,落下还好几个马身。
小公主在河边等他,见他走近,扔他一个水囊,“你把戎装脱了。”
他接囊入手,才要致谢,一时僵下来,想脱又不敢脱,低眉敛目道,“臣承家训……”
“傻话!你要是这会没穿戎装,轻装上阵,便少些燥热,最多落后孤一两个马身。这会是同孤赛马,温令君有话,让他寻孤说。”
小小一团火,燃烧在青草河边,随时就有被风吹水涌扑灭的风险,但落入他眼中,偏就越燃越亮,气势凌人。
她催马靠近他,“脱了,莫怕,稍后孤派人送你回去。”
温颐听话将戎装脱了,那是他头一回不听祖父的话。
心中忐忑、却也兴奋。
从八岁到十二岁,他能见到江瞻云的时候有很多,甚至不必专门跑上林苑就能在长安城中遇见她。因为她好玩,朱雀长街,金鞍玉马,她慢慢长大,龙首原上的太阳都被她抛在脑后,只能以日光追她披她身上。
祖父说,“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她也说,“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
十四岁的时候,她还说,“你为何要接受校尉职?你根本不喜欢武职。当年你在凉亭小憩,于桌案默书。写了一半兵法,后头却全是静心咒、风雅颂。你要甚,就要说,说了才能争取啊,真是这个姓害了你,温顺又温吞。”
“臣的姓是臣的荣耀,殿下慎言。”
“这会驳孤,你倒是凌厉,孤喜欢这样。”
……
从初见,她就是不是谦默温顺的性子,更没有过分毫温婉色。
温颐记得的,是她张牙舞抓的凌厉,一心七窍的聪敏,他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会将往昔气韵收敛的如此干净,做出从未有过的神情。
他的目光从她眉宇收回,只礼貌笑过,约了薛壑明日共用午膳。
“今日还有晚膳呢,为何不共用?”江瞻云目送远去的身影,直待他拐道走远了方开口道。
薛壑闻言蹙眉,“人家做东,你还要挑时辰。”
“那你做东,今晚我们请他。”
薛壑眉头压得有些难看,缓了口气道,“明日是殿下忌日,没有今日聚膳的道理。”
“我……”江瞻云一时语塞,顿了顿,将话咽下去,“我错了,阿兄莫恼。”
薛壑看她面色尤虚,唇瓣还没恢复血色,缓声道,“今日早点休息。”
“女郎,您是想见温大人吗?”桑桑听出了端倪,待送别薛壑,回来房中,只悄声道,“可要婢子寻个由头给你去传话,或者我们去景轩附近转转?”
“不必。”江瞻云捧了盏茶歪在榻上,慢慢饮了口,“孤问你,当年孤为止痛用了半年多的五石散,你近身侍奉,嗅得气味如何?”
桑桑揉捏小腿的手一顿,避过主上目光,“五石散需借酒水同服,之后弥香清幽,再变为甜香,盈满屋室。但殿下,你且莫提这污秽之物,不能想的。”
“孤没有想,孤在问话。”江瞻云曲起小腿,从她手中挪过,“孤要听真话,不是好话。”
桑桑看空出的掌心,一下跪在地上,头埋得愈发低了,“使用五石散者,气息是幽香、甜美不假,但若近身细问,实有一股腥腐之气……但您……”
桑桑抬起头,“您已有近三年未用,早没有这股气息。婢子这会没有说奉承的话,句句属实。”
“起来吧。”江瞻云指指小腿,示意她继续,脑海中几经神思转过,面色阴晴难辨,“孤有鼻子,只是借你口确定一番。”
她抬头从半开的窗牖望向无边天际,看风云诡谲,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廿三日,晌午在长扬宫祭拜,她落下两道泪来,薛壑很满意,暗道不枉殿下救护你一场。
她没有说话。
原是为阿母流的,告诉她自己终于回来了。
亦是为齐尚流的,抱歉累他枉死,让他没能寻到她。
这日,她的泪流得有些多,因为午膳时,竟是文恬前来侍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