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显然这厢看来,封珩想要一个保障,明烨一行则不会让他如愿。左右不影响大局,薛壑当场应了,道是“全凭殿下做主”。
话出口,便闻那厢又道,“三妻四妾,如花美眷,许蕤的侄女也不错,阿兄一并收了吧。”
妻妻妾妾入耳,尤似莺莺燕燕嘈杂,薛壑低垂的余光瞥见一点熟悉的轮廓,蓦然想起江瞻云的那些内侍,心道,“我又不似你成日图乐好玩,要养一屋子。”
想起她的内侍,当下薛壑回过神来,“殿下和陛下的美意,臣却之不恭。但有一事还想请殿下呈禀陛下。”
“何事,你说。”
“如今臣喜事将近,不日便是柔枕暖榻。然臣到底同宣宏皇太女夫妻一场,与其内侍亦多有相处,久生兄弟之谊,想来宣宏皇太女在天有灵,亦不舍他们虚度年华,孤独终老。故请陛下放他们出宫。”
……
殿中言笑晏晏,兄妹絮叨家常。
明烨是这个时候过来的。确切地说,他一直在昭阳殿,只是置身偏殿。如今闻薛九娘已经将诸事说完,已到宴散之际,遂过来同宴。
于是,皇后将薛壑最后所求转呈明烨。
多有相处。
久生兄弟之谊。
她闻言便想笑。
长扬宫你去过几回?
劝谏时没少见你骂他们,把他们吓得一个个气都不敢喘!
回头还得她一个个亲自抚慰。
这会是转性了还吃错药了,这般大度?
将话语转给明烨,话毕她便赶紧举酒樽掩袖,挡过自己一张忍不住笑意丛生的脸。
匆忙深吸几口气,对明烨道,“陛下,妾有一点愚见,不知不讲不当讲。”
薛壑闻她这话,笑了笑,算她有眼风,知晓进言帮衬。
却闻她得了明烨首肯后絮絮道,“妾闻宣宏皇太女之名声喜好,最是爱热闹重情义,明光殿中想来都是她悉心挑选之人,伴在身侧多年,情分深重。如今他们在此守候,乃是他们承恩报恩之举。若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未必还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不若养在宫中,且多些衣食供给便罢。”
说着还不忘看一眼薛壑,他是好意。却到底不了解卢瑛一行,他们一身所学皆为欢愉她,早被她养得金尊玉贵,与女子无异。如此放他们出去,他们根本存活不了。
她方才所言,落在薛壑耳中,自然有几分道理。
薛壑笑了笑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天色不早,朕来之时,又开始下雪了。”明烨执皇后手,拍了拍道,“难得阿兄入后廷,你们兄妹团聚,且去敬一盏酒,给他暖暖身子,抵一抵路上的寒气。”
皇后含着得体的笑,素手执壶倒酒一盏,琥珀液体潺潺流出七分满,罢酒壶于案,让贴身侍女桑桑奉去。
侍女莲步走去,在席案前将酒水轻轻放下。
薛壑越过她看凤座上的皇后,看她胭脂重扫的面庞、精描细绘的一双眼,端华美丽,平静不起半点涟漪,只露出一丝笑,“阿兄,请满饮此杯。”
薛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置盏于身前案上,一滴未剩,恭敬道,“多谢陛下与皇后赏赐。”
臣子跪谢君恩,拜辞离去。
帝后隆恩,皇后派了亲信送他出宫,皇帝陪着皇后在殿门前一同目送。
“明日朕是不是就可以听到御史大夫薨逝的噩耗了?”明烨殷勤为皇后披上狐裘,又从她宽大繁复的袖中执起手,捧来欣赏,摸过她一根根纤长手指,简直爱不释手,捧至唇口亲吻,“哦,不,是喜讯。”
皇后由他握着,看灰蒙蒙的天,神色晦暗不明,开口却带着笑,“陛下在说甚?”
明烨的手微顿,触感清晰落在她指尖。
她转过脸来,胭脂香浸染雪意,一双凤目含着暗夜里的光,星星点点发亮,一点一滴压制明烨欲要喷薄的怒火。手从他掌中抽出,按了按他薄薄的嘴唇,又轻抚他面庞,精致冷硬的护甲划过他肌肤,“妾没有下毒,奉给阿兄的乃一盏寻常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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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昨天没更新,补个红包哈~
第35章
穆桑奉皇后之命送薛壑出宫。
从昭阳殿到北宫门, 有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天落着小雪,穆桑既然是奉命相送,这会理应给他打伞。
但薛壑足足高了她大半个头, 使她打伞艰难, 遂道了声“本官自己来”。
宫中的物什轻易不能带出宫, 哪怕一针一线, 是故这伞此刻接了至宫门口还要还。薛壑懒得费这个神思, 随手从内侍监手中拿了自己来时的伞,往宫门口走去,穆桑只得捧着伞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随从。
如此前有两给宫人执灯领路, 后有内侍监领四个小黄门尾随,原是极大的荣宠,但也似监视一般。
一行人足音密密行走, 宫道上只有桑桑偶尔提神的话。
“大人慢些。”
“大人小心路滑。”
“大人留神。”
……
再寻常不过的话,薛壑却听出了端倪。
按理他比桑桑熟悉宫道,根本无需她这般殷勤指引, 她奉命相送, 原只需随在身侧便可。她也不是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人。
神思多了这么一重, 他心思转过, 晃了一下头,似有不适, 蓦然顿下步伐。驻足得太快, 桑桑来不及停下, 一下撞到他身上几乎就要跌到,所幸被他伸臂揽住。但如此半撞在臂膀,幅度甚大,还是惹了他不快。
“平素也是这般伺候皇后的吗?他捏着她的手臂, 深衣巨大的袖摆覆在手上,下一刻用力掷开了。
世人眼中,桑桑作为皇后陪嫁,本就是薛氏家生的奴才,被昔日少主呵斥一句自也没什么。薛壑亦有分寸,很快缓和了声色,“原也不怪你,是本官有些目眩、骤然停下。”
“那可要给大人传太医令?”桑桑退开身,规矩站在一侧。
“不必,就那么一瞬间。宫中不比府里,当差要仔细。”薛壑重新撑起伞,却见靠近伞顶裂了道口子,想来是他方才护住桑桑时,在地上划过蹭破的。
“奴婢谨记大人教诲。” 桑桑将伞奉上。
如此一路到北宫门,再无旁事。
昭阳殿的宫人在桑桑领导下垂首送别御史大夫,薛壑撑伞离开。
“薛大人请慢。”声音来自桑桑后面的内侍监,打着拂尘道,“薛大人,这是宫中的伞,陛下与殿下都不曾说过赐予,您怕是不能带出去。”
“本官的伞坏了,你方才当也看到的。”薛壑笑道,“不若你回去问一问帝后,本官能否将这伞带出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桑桑冲着内侍监道,“来回一趟宫门就要下钥了。”
内侍监并不妥协,依礼道,“姑姑莫急,原有两全的法子。要么容宫门侍卫查验一遍,记录在册;要么委屈大人,用老奴这处已经查验记录过的伞。”
场面僵持了一瞬。
这个时候,一行九个人在宫门口很是惹眼。禁军五校尉之一的许嘉领队过,问何事。内侍监依言答话。
许嘉是光禄勋许蕤的儿子,今岁才弱冠,熙昌元年任职在执金吾座下,三年升禁军校尉,前途无量。
他听着内侍监答话,目光却流连在穆桑身上。以至于内侍监话毕片刻,都不得回应,反是穆桑开了口,“许将军,薛大人无伞,婢子乃奉命送他出去。”
女郎的声音带着一重被冒犯的清冷。
许嘉回过神,“今日末将当值,若薛大人不弃,且容末将来查。”说着就要从薛壑手中接过伞。
薛壑笑了笑,却将伞递给了桑桑,“将军不必麻烦,阿公也不必为难,本官用您的伞便是。”
说罢,向内侍伸出手。
内侍监诚惶诚恐地奉上,宫门前诸人各走各道,就此散去。只剩年轻的校尉往内廷处、对那个即将融入夜色中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
内廷椒房殿内,帝后从昭阳殿回来,臣仆退下,殿门合上。明烨原本温温和和的神情一下裂开,眼红青筋现,拽起坐在妆台前卸妆的皇后,“朕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皇后慢悠悠望着被他箍住的臂膀,眸光抬起,同他四目相接,“妾说到底就是一个下九流的歌姬,世人眼里无脸无皮,穿衣似裸身,草芥罢了。比不得陛下锦衣加身,冕冠加顶,高高坐在龙椅上,富有九州四海。民间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鱼死网破,妾也无惧,倒是陛下舍得吗?”
殿中烛火高燃,随明烨呼吸跌入他眼底,最后点点熄灭,明烨松开手。
“这便对了,陛下不要动不动就吓唬妾。妾又不是甚三岁小孩,被吓大的。”皇后转过身子,发髻上黄金山题冷硬繁重,她拆了一半不慎绞住了头发,发出“嘶”的一声。
明烨合了合眼,挪去她身后,帮她拆卸。
镜中女郎嘴角噙起一抹笑,“妾没有下毒,原是陛下的不是。”
明烨望向镜中人。
“妾说了,妾不是三岁顽童。”皇后笑意浅浅,“庙衣临朝,垂帘听政,妾既然敢同陛下开这样的条件,自是有备而来。妾得阿兄三年教导,晓得皇后上朝的庙衣并非大婚那件庙衣,原是在它的基础上需配以同帝王一样只是短一寸的十二章呈图。可是陛下,您至今没有下达修制庙衣的旨意;另外还有‘皇后垂帘听政’的旨意,妾也没听说您何时下达给尚书台了。您不会是要告诉妾,您已经强硬到了凡下旨意可越过尚书台、一锤定音的地步?”
明烨眼角几番抽动,终是沉默无话,只帮她卸下黄金山题,垂眸又细心拆解白玉华胜,手上动作愈发轻缓。
“陛下也不必恼火,今日设宴绝非妾玩弄您,原有实实在在的进展。” 皇后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胸前,持着金篦一缕缕无比爱惜地梳理。
白玉华胜已经被解下,握在明烨手中,暖玉生香,让他本就凉湿的掌心有了些温度。自新婚夜从这女子口中听闻了种种,半个多月来他心绪惶惶,神思难聚,说是身体染恙绝非托词,近来几晚已经开始需要用安神汤入眠。
毕竟,若一切如女郎所言,那么薛壑动手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而且从封珩与其结亲的情况来看,明摆着是要借其母入长安的机会,调兵前来,完成他狸猫换太子的奸计。
明烨捏着那方羊脂般莹润的白玉,盯看镜中人,眼中布满血丝,似一头欲咆哮又不敢出声恐惊动了猎人的野兽,最后低声问,“进展在哪里?”
“你瞧见了,妾奉的酒,阿兄是愿意喝的,且喝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女郎吐气如兰,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月中十八是妾的生辰,咱们还有一次机会。”
一句话挑他心忧,一句话让他心安。
他看着铜镜中正在掀开面具的女郎。
那副面具实在过于妥帖,沿耳鬓撕开的时候,仿若当真是皮肉分离。这是他第二回见她掀开面具,亦是头一回站在她身后,挨得这般近看到。
看到待右边半张脸庞皮具掀下露出真容后,左边的面庞也缓缓露了出来,再没有冰肌雪肤,乃斑驳恐怖的烫伤痕迹,还有救治不当交错的刀疤,横亘其伤,恐怖如斯。
画皮。
女鬼。
他丝毫不觉她是拯救他的神女菩萨,只觉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当下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开了两步。
心绪一晃,成年旧事翻涌而来。
夕阳烧红天际,余晖在他背后,万柳萋萋在他两侧,他的前面、数丈之外是十八岁的少年储君。
着紫色皂绪沙縠襌骑衣,配白玉七宝项圈。
难得她孤身一人,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