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从北阙甲第归来御史府,眼前全是置身凤辇上的人影, 绵绵挥之不去。他坐在书房内, 地龙烧得很旺, 门却敞开着, 风雪一阵阵扑进来。
冷热交替, 一面混沌一面清醒。
“备马!”他离席起身,长步就要往外走去。
“外头落雪,还有一个时辰城门就宵禁了, 大人要去哪?”唐飞知晓他如今保养身子,长安城中出行都是马车,骑马势必要出城去。
薛壑看着屋外连绵不断的小雪, 点点头示意不必了,返身重新坐回了案前。方才忽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去上林苑, 想去柳庄亭, 去柳庄亭以南的那个斜坡, 然后跳入泾水。他想潜入找一找。
有没有一种可能, 会有暗道机关,她逃生出去了, 现在又回来了?
不是没有找过。
三千卫和羽林卫在她出事后连续找了七昼夜。他从益州返回长安后, 没有入城的小半年, 逗留扶风郡,前往上林苑,前后下水十余次,但都一无所获。
这么多年过去, 他在想甚?
釜锅水开,他自己舀了一勺在盏中。想了想翻开案上一个紫檀木盒,取了一小包绢布包裹的药材,解开兑入水中。
霎时,一股苦味扑鼻而来,但随他持勺搅拌,很快苦味中弥漫出木香之气。入口也是这个口感。
薛壑慢慢饮完一盏,许是本就从外头回来寒意袭人,热汤入腹熨帖不少。这个气味他也可以接受。
先苦后甜。
路难走些不要紧,只要他将事做成了,来日地下见她,她一定会高兴的。
杜衡说,这个药包和他的香囊是一样的药材配比。药包可泡五六遍,只需在冬日里饮用;香囊则日日佩戴,不要离身;皆可养生。
薛壑又添了一盏茶,垂眸捋腰间的香囊,心道,“不愧是你择中的,果然是个妙人。”
这样想着,回去一趟寝房,从枕畔匣子里寻出那半个玉铃挡,放在香囊中。他拎起晃了晃,果然有物填充后,铃铛声听不到了。
杜衡配的方子,你肯定会喜欢的。
薛壑抚摸香囊,指腹在铃铛的轮廓上摩挲。
曾几何时,他看到她周身男子,温颐、杜衡、齐尚、卢瑛、宋安、贺铭……嫉妒得发狂。如今,她不在了,他给齐尚建墓立碑,劝温颐戒去五石散,赞杜衡才干过人……相比生死,那点嫉妒不值一提。
如果你现在回来……
“大人——”唐飞转来后院,“大司农来了。”
薛壑握在香囊的手轻轻抚了两下,抬起的眉宇中隐着不耐。他很失望在回门宴上看到封珩,还有光禄勋许蕤。
今日,他们不该出现的。
更不该开口同他论婚嫁。
这是封珩第三次,向他论及此事。他甚至还带其座下长史充当媒人一起过来,说是借皇后的喜气,双喜临门。
于世人眼中,御史大夫薛壑二十有五,鳏居多年,发妻孝期已过,按先帝遗言可复得自由身,再娶是平常事。
于明烨一党眼中,他在六月亲口所言预备来日成家之事,如今幼妹成婚已毕,怎么也该轮到长兄了。
于封珩眼中,他也不在意女儿作续弦。何况益州薛氏家主的继妻,并不辱没封氏,甚至细算还是封氏高攀。
薛壑也清楚,为大局计,他没有推辞的理由。但是堂中接见的一刻,闻长史递话,封珩开口,他不应不拒不搭话,慢吞吞饮下了一盏茶,凉飕飕晾了封珩许久。
其为一国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他手,凡百官俸禄、军费和工程造作等用度,亦都由其审核支付。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其主管,其中油水不知凡几。
封珩出身寒门,是新政第二十五届的榜首,因年少有才,很受承华帝圣宠。当年承华帝最后两次北征匈奴,为筹军费,凡需征税,皆由其亲往。在其治下,赋税征收张弛有度,不惹民怨。七八年间,从八百石籍田令主簿一路做到两千石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后再得承华帝赏识,于承华三十二年,成为五位辅臣之一。
薛壑想不通,这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深入民间,下能体恤百姓上知报效君恩、并且已经获得无上权位的人,如何会弃明投暗?
亦不敢想象,如果他当真已经心向明烨,来日除去明烨后,国中财政这一块一时间得寻何人填补上去?
这样一想,他本就略带疲态的面上生出两分薄怒,浮而隐退,他垂眸又饮了口续上的茶。
薛氏再位高权重,薛壑到底是晚辈,封珩乃与其父亲同辈之人,被薛壑如此怠慢,堂中有下属二三,侍从若干,脸上多少挂不住。勉强咽了口气,挂起笑容,欲要打破尴尬,却闻薛壑一记温沉声响,“大司农用茶。”
青年面上笑意和煦,快一步言语,补了他颜面。
都是宦海沉浮的人,封珩识趣,“谢大人好茶。”话落间递了个眼神给长史。
“要说好茶,薛大人府上的茶自是一等。但还是有茗更值得令堂来品。”那长史道,“来日若结两姓之好,一盏儿媳所奉的公婆茶方是这人世第一等好茶。”
这话落下,封珩拂盖撇开茶中嫩芽,安安静静押下一口。
薛壑无声打量长史,他久居御史台,上对君主行劝谏之举,下对百官行监察举劾之措,又掌相关刑狱事,积威日久,纵是这会眉展颜笑,却依旧让人胆寒,只觉他眉目刚烈,眸存厉色。
长史经不住他久看,却又不敢接他眼神,一时进退不得。
却闻他终于开了腔,“李长史极好的口才,来我御史台如何?”
“这……”归属大司农座下的长史怎么也没想到,这会论私交欲结两姓情谊之时,薛壑会扯上公务。
虽闻来是玩笑,但多有几分讽刺之意,一时讪讪,只道,“薛大人玩笑了,卑职多年来所学所长都是同谷粮打交道,怕术业不对其口,反误了大人之事,实不敢当。”
“有何不敢,我便觉得是可入御史台的好苗子。你如今官品千石,来我御史台,升你一千两百石御史长史。”薛壑笑道,“我属之下尚有几处职位可直统升降,不必过尚书台。只需——”
他望向封珩,“大司农肯放人。”
封珩正思考如何回绝薛壑,没想这样快,话瓣已经落来头上,更没想到薛壑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左右都是一家人,封大人你说可对?”
到这处才要他应声。
“一家人”三个字实在微妙。
是在说御史大夫和大司农都是天子属臣,都是大魏苍生,故为“一家人”,还是在暗示他接受了结亲,所以称之为一家人?
这会封珩若拒绝薛壑的要人,势必得否认他已经松口的“一家人”。一旦他否认了……
封珩也算久历沉浮,见过场面,识过机锋,这日却完全被一个后生晚辈牵着鼻子走。
多来是心虚之故。
他一手几乎要摸出袖中帕子拭一拭额头薄汗,到底扼住理正神思,抬眸笑道,“薛大人说得对。一家之亲理当相互帮扶,若御史台人手不够需要我处襄助,我一定让李长史过去分担。只是一点绵薄之力,归根结底是为国出力,何需薛大人馈之报酬,我处即可。”
这一番话可谓极妙得回绝了薛壑的要人之意,又在回绝的时候咬住了薛壑松口的“一家之亲”。
不愧是从承华帝手中长起来的人。
薛壑面上笑意愈发荣盛,开口更似春风化雪,“晚辈在御前原也提过欲婚娶之事,蒙封大人厚爱,当却之不恭。奈何高堂尚在益州,婚娶如此大事总没有越过尊长、自己定下的道理。如今入冬天寒,霜雪绵延,封大人若不弃,待明岁开春,家母入长安,再共商此事。”
明岁开春距离此刻,还有三四个月。彼时薛九娘的药效已起,正好可验出她有孕。而阿母入长安,有与封珩的这桩婚事做掩护,他便可让益州兵甲扮作护行母亲车架的府兵,名正言顺入得京畿。
无需多少人手,三五百足矣。反正宫内有他薛家校尉领着部分禁军,洪九还在御前,杀明烨足矣。新添的人手是他为保险起见,用来控制朝臣保证下任储君顺利继位使用的。
“封大人,意下如何?”
“这自然再好不过。”封珩来此之前,得诸人分析,薛壑多半不会推拒,然真得他同意了这桩亲事,一时心中激动,如行走汪洋,虽自家船够大,但终是难抵气象风雨,变幻莫测的命运,这厢绑上了薛氏大船,纵是置身江海,亦履平地。
薛壑在府门口送别封珩,风雪绵绵不断,吹凉他笑意融融的面庞,在眼底酿出一层冰霜。
他并非真的想要一个长史,不过是给封珩一个机会。希望他借驴下坡,弃了这桩姻亲。当朝的执金吾、廷尉、太仆令等十余九卿高官已经明里暗里在同他划分界限。这才是对的,任他权倾朝野,然变节背主的诗谣已经传遍天下,行径亦昭昭现于世人眼前,凡心性高洁不慕名利者,理当视他为鹰犬,百般避之。
……
雪落依旧,绵绵不绝。
然眼前没有丝毫严寒萧瑟,冷意侵身,只有三足金乌熏炉中香烟袅袅,墙上椒泥升温、暖气四溢,宴上环肥燕瘦、衣香鬓影。
这日皇后在昭阳宫设宴,薛壑接旨而来,参拜入座。酒未过一巡,他便识出了用意,这是一场为他而设的百花宴。
贴子上说的是家宴。
但这若是家宴那简直不伦不类,于他同坐一列的有明烨的三位族中兄弟,如今算是宗室王。而对面入座女郎七八,有王妃宗妇自也正常,却又混了三四高官内眷,说是皇后嫌宫中沉闷,邀了她们闲话家常
皇后初入长安不到一载,所识无几,若是烦闷该邀请自己母族的亲眷入内才对。
但若说是陛下有意让宗室亲近皇后,当下又何必请他这样一个外男赴宴?
无非是皇后母家人不会也不敢轻易插手他婚事,但王妃翁主们无惧他,且可说是自己交好的闺中亲友,荐给皇后长兄,亲上加亲。
薛壑扫过在场诸人,尤其是看见女座席上的封珩之女封华,便彻底确定了这场宴会的意义。只是他有些不解,自己明明已经应了封珩便等于应了明烨,如何这会儿还会有这么一场宴会?
他脑海中回想着数日前同封珩的一袭对话,他说得足够直白,不至于令封珩理解不清。
还有凤座上的女郎,入宫之前,他再三与她强调,轻易不要召他入宫,尤其是赴宴。过往五年他便极少赴宫宴,一是明烨自己不敢开宴,二则薛壑本身亦恐对方在宴会之时行下毒之举。两人一样的心思,意外地成全了彼此。
未防她推拒不得,他亦叮嘱,万不得已可让洪九传话,让他提前预备方案。实乃潜在宫中的精锐营暗子中,唯一会识毒的暗子已经在端阳日上牺牲。
然这才过去不到半个多月,这人已经擅作主张,陷他于被动。
殿中开宴,临淄王借口闷热,只说要去偏殿更衣。他开了这个口,剩下二王自也借口离去。王妃们识趣,不多时纷纷离场,剩得四位官眷本就以陪伴王妃们的名义而来,如此也都各自拜别皇后。
一时间,殿中宴饮者只剩皇后同她兄长二人。但尚有侍卫宫人无数,侍膳主上,记录举止、守卫安全,各司其职。
“阿兄觉得方才四位女郎如何?”
皇后梳高髻,簪黄金山题,配白玉华胜,一身朱玄双色的三重曲裾深衣勾出纤腰薄背,施施然独坐高台,面敷浓妆媚而不妖,耳戴珠铛轻而不佻,两侧步摇垂在鬓边,珍珠的影子轻轻晃在她脖颈面颊。
薛壑滴酒未沾,只一抬头,一抬眸,是殿中香气团团扑来,如雾迷他视线;是墙上椒泥暖意太盛,如骄阳烤他背脊。
他视线凝在皇后面上,开口唤“殿下”。
天子立于巅,臣子面阶陛拜谒,尊称‘陛下”;太后、皇后、龙裔居宫殿,臣子难见其面,对殿称“殿下”。
是故薛壑这一声“殿下”叫得合情合理。
但话语出口,他后背顿生一层细汗。他心里清楚,他此时一唤此殿下非彼殿下。当下匆忙垂眼避面,又恼眼前人愈发似故人。
于是,垂眸一瞬后,再抬眼,面生不快,尤其见皇后玉面带笑,笑得娇憨俏丽,欣喜欢愉。
他想许是其初入宫闱,再怎么得他训练,然孤身陷于虎口狼群中,多来惶惶。这会见他难免开心颜。
却实难想到,是他的殿下太久没在故地闻故人唤她一声“殿下”。这一刻他唤了,她便展颜对他笑。
就是遗憾还不能拥抱。
你再等一等。
皇后慢慢敛了笑意,剩一点笑颜作端庄模样,“阿兄如何这般颜色?可是都不曾看上,还是独独看上了封氏女,不欲再要他人?”
“皇后提及封氏女,看来是知晓了臣的心意。既这般,又何须设此宴。”薛壑惊魂回神,接话便也自然起来。
“孤是在陛下处听来一些。闻你已经应了两族结亲,只是要等阿母入长安方将此事定下。只是陛下的意思,念封珩爱女之心,其女又倾慕兄长多年,至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婚嫁,少不了受流言委屈。值孤坐镇中宫,便想给封氏女一些脸面,在阿母入长安前,将你们的婚事先定了,之后会有赐婚的诏书下来。如此待阿母入京,再行六礼。传阿兄来此,原是走一走过场。”
皇后说得四平八稳,薛壑却听出两分旁的意思。
他本应承了封珩明岁开春再定婚事,向世人公开。然彼时明烨已亡,他大可不认这桩婚姻,封珩也奈何不了他。
他这一生,当只配一人,同一人之姻缘为天下知。往后再无他人,哪怕只是谈婚论嫁无实情,也不当有。
是他一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