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连发,前头两箭接连命中靶心,最后一箭入两箭之间,射穿靶子直入靶子后面的一块石头中。
烟尘四起,石生裂缝,箭难拔出。
又准又狠。
青州城郊马场上,一众将士正在比赛骑射。
将将三支箭,正是驸马薛壑射出。
屯于这处的五千兵甲乃是三月里从京畿随薛壑一道遣调过来增援青州军的。他们中很多人虽知晓这位驸马出身将门,但对他最大的印象还是御史台上朱袍法冠的文官模样,以至于当日增援而来时心中多疑,直到其布局谴将,亲作先锋突袭,一战击退高句丽解青州之危,军心才定下来。
战胜之后,薛壑又常一人纵马射猎,锻炼身心。将士们仰其风采,遂有了今日之赛事。
果然,是天上玄鹰,草原骐骥。
“秋日时节,已生寒意。都去沐浴更衣,别染风寒。”
两个时辰的赛事,十里亭比马,一线天夺兵,半里坡组队,最后归来比射箭,酣畅淋漓之际亦是大汗淋漓。
薛壑念及将士们都是长安子弟,恐他们不服气候,好心提醒让其归队。诸人谢过,各自策马离去,有些与他走得稍近的,还不忘再约下回。
薛壑笑着送别他们,不拒不应。
只待人陆续离开,方回不远处一间陋室擦身换衣。再出来时,已是窄袖直裾,系衽封腰。虽不是武官装扮,但比之御史台的广袖朱袍,也是利落许多。
“其实京畿风水把你养得不错,数年未见,愈发俊朗了。”说话的是他小叔父薛允,方才赛箭时,有侍从来禀,他便见得草庐畔一人正烹茶以候。
“不知小叔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薛壑将马牵至一旁喂食,没有入座饮茶。
“你不知?”薛允闻言都懒得和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该回京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怎不是我待的地方?家族有训,守君护国,我在此正是护国安民。” 薛壑将草料喂入马口中,轻抚马头,“再者,我乃奉陛下旨意离京来此。”
“陛下给的旨意是让你援兵青州城,给你驻守的旨意了吗?”薛允沏茶毕,分了一盏至对案空座上。
薛壑闻言,给马顺毛的手僵了僵,转头继续喂食。
“退一步说,你如今暂居刺史府,官位不明,同城西驻守的青州军两厢尴尬。你想想,若是陛下真要你长留此地,怎会在你击退敌军后,毫无声响。”薛允起身端过茶盏,送来侄子身边,“还有,你今岁二十加冠,陛下可是赐你‘御河’二字为表字?”
“你莫与我说,你不知此二字为何意!”薛允将茶递上去。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看见碧色茶汤中映出半张面庞。
长安风水是养人,养得他肌润面白,金尊玉贵,眉目都少了张扬肆意,多出算计圆滑。
他当然知道“御河”之意。
“壑”字本义“山谷”,取此字为名原是双亲盼子心胸似山谷深广。
然及冠之时,天子亲自设宴赐字,道是,“‘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
“御河”两字如此叫开,长安权贵无不羡他圣眷浓厚。
唯他自己知晓,实乃天子又一重提醒,提醒他身上职责,乃护佑储君。
薛壑看着澄澈茶汤中的眉眼,眼角带起一抹赤色。
“这些年在京畿受委屈了?”薛允将茶盏搁在长案上,握上他肩头,“你寄回的书信竟全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信上赞的都是殿下敦厚识礼,同你两厢敬爱……道不知那厢是个风流人物!”
“左右摆脱不得,我还能怎么说?”
“所以这也是你五年不归乡的缘故?”
“我怕一回来,就脱口什么都说了,怕阿翁生气累他病重。”论及父母故里,少年彻底红了眼眶,“若非殿下此番实在举止太过,我断不会在新婚当晚请旨离京。”
“新婚夜,她还能如何过分?”
“她……”薛壑话到嘴边,眼前顿生那晚入她房中的男子,想起那副足链,想起原无需他在铃铛也可发出声响。
平素也罢了。
新婚夜,他忍不了。
“不说了,都过去了。”薛壑不愿想这遭,然却回神惊起,“小叔父如何知晓我与殿下之事的?””
“你说呢?”薛允挑眉。
少年眉间拧得更深,半晌道,“……是陛下告知的?那阿翁也知晓了,阿翁身子可有恙?”
“这会急了?”薛允晲他一眼,“说到底,陛下也是良苦用心,定是一味撮合你俩没撤了,所以选了反其道而行的法子。让你来此镀层金,让殿下看见你发光的另一面,如此盼着你们生出些好感!结果你却久不回朝,陛下恐以圣旨压你适得其反,便只好纡尊降贵请你父亲劝导,我们这才知道你和殿下的具体情况。”
薛允瞧着愧色渐生的少年,缓了缓压声道,“当今储君到底是个女子,前路艰难。陛下多病,龙体不安,今日不知明日事。你阿翁今岁开春也是旧疾复发,这厢勉强撑着身子入京参加你的婚宴,如今知晓了你们的事……”
“如何?阿翁现在身子如何?我离京时,他身子有所好转的。”薛壑未再说下去,但凡阿翁身子康健,这会来的就不是小叔父了。
“左右就是那副样子。”薛允叹道,“不说为了陛下,更不说为了你阿翁,生老病死是常态,不该以此捆绑你。但是,有些东西却没法解绑。譬如我薛氏同天家的因缘,从百年前开始,凡出女君,薛氏必尚主。薛氏子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们的护身符,这是祖训,亦是你的宿命。”
“我的宿命?” 薛壑嘴角扯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侧身看那盏即将散尽热气的茶。
薛允将茶盏推上些,触上他没再收回的手,“总而言之,你要谨记,你我家族再位高权重,终究是人臣。为人臣子,侍奉君主,就没有不委屈的!
薛壑指腹贴上盏壁。
“再退一步说,你对殿下就一点感觉都没有?”薛允见侄子神色松动,拍过他肩膀,从义论到情,“少年男女,五年相处,若说半分情意也无,那该是随之任之习惯之,怎就能被气得跑到这千里之外来?值得你这般模样?”
“我……”
“别你啊你的,就趁现在好好想想,殿下就没有半点好处?你当真就没有动过心?”
“想!”
薛壑想不出,他很少看她面容,见她最多的是隔着帘子的身影轮廓。
最近的一次见她自然是新婚夜。
新婚夜,薛壑想起那副足链,脸色又难看起来。
“想高兴的!”薛允不愧是花中高手,精准掐脉。
薛壑更想不出了。
但概因将将想起新婚夜洞房中事,于是让他想起某个飘雪的冬日午后,从帘帐中伸出的一只脚,脚腕间带着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细小的玉铃铛。
“不要赤足,天寒。”他站在帘幔外,本想说这句话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成了,“不好看。”
【不好看。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
【对,你不重要。】
他们就这样又吵了起来。
“想到什么了?”薛允笑问。
薛壑深吸了口气,竟觉画面绮丽。一时扭头不看对面人。
对面他的小叔父,生得一双桃花眼,红颜无数,是益州闻名遐迩的纨绔,无情都能被他扯作深情。
益州的纨绔细瞧少年眉眼,视线落在长案茶盏上,“喝茶!”
薛壑愣了下,垂眸发现不知何时杯盏已被握在手中。他顿了片刻,终是端了起来,“我稍后与方刺史交接军务,最迟后日归去。”
“就这对了,你和殿下的路还长着呢,做夫妻,做君臣,边学边扶持。”薛允不负所托。
薛壑轻叹一声,仰头饮尽茶水。
“驸马,长安来人了。”片刻的展颜中,平地风起,携卷黄沙无数。侍从上气不接下气奔来传话,“京畿悲讯……”
“悲讯?”薛壑叔侄二人皆诧异回首,目光越过侍从看见他身后随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士兵。
“你为何人戴孝,是……”
是我父亲还是陛下?
薛壑没敢宣之于口。
却听那人道,“六月廿三,皇太女于上林苑夏苗途中遇刺薨逝,请驸马速回京畿治丧。”
——本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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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是承华三十三年的孟秋,夏日暑热退去不似往年缠绵,还要稀稀落落地再热上几回,等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一年,长安直接进入了肃杀的寒天。
漫天落叶,满城缟素。
薛壑领兵赶到京畿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明光殿西首配殿宣清苑内设着她的衣冠冢,彼时还不曾封棺下葬,天子旨意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薛壑便看见棺椁之中,金玉珠宝铺叠,华光耀眼璀璨,放置了一身她最爱的“登高明望四海锦”袍服。只是平铺的裙裳中间微微隆起。
他上前掀开,看见一条皮肉破损、白骨森森的手臂。
亦是这条手臂,确定了储君之死。
按照三千卫首领的话术,当日发生刺杀,即刻发令给羽林、虎贲二军封锁了上林苑。他们赶到南地斜坡下面的时候,只看见了中毒昏迷的温颐。救回他后余者按照血迹继续寻找江瞻云。
一共两处方向:一处是坡底小径走四里可通向东大道,但路极其窄,不容双足并立,基本掉落下去直接入水,除非入水后再爬起。但因小径残留血迹,三千卫自然不会放过。第二处就是泾河下游,这是江瞻云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落水后被水流冲出来。但搜救一昼夜无果。
翌日晚间温颐醒来,却也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因为他在见江瞻云中箭的一瞬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后事不知。
之后数日,禁军除了派水兵轮番潜入泾河通向下游镐赢县的这段水域进行搜查,后还延至金彪县、陵阳县……直至江县,泾水汇入渭河,还是毫无踪影。
与此同时,上林苑被翻了个天,但就是没有江瞻云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储君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所有人心中都慢慢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猜测在第七日得到验证。
六月三十中午,扩大范围寻查的禁军在积香寺后山的潏河下游发现了一条手臂。
手臂显然被泡发过,难以辨认。但经过三司处数位仵作查验,还是发现了几处线索。
首先根据残损的皮肉和现出的白骨,可以断定被猛兽啃食过;其次观其骨骼和半个手掌可确定是个女子,且虎口有薄茧,当是常日练武之故。三来断臂上还缠着半截破烂袖角。袖角被送去六局司制处检查,辨出纹样乃“紫气东来”,布料属于沙縠,其上针脚出自司制座下绣工令。
储君是个弓马娴熟、常日练武的女子,确实手有薄茧;储君当日所穿便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
由此基本断定,江瞻云从柳庄亭斜坡跳下,未曾落入泾河,而是沿着坡底小道边躲边走,想回东道大路寻求救援,却不料途遇猛兽……三司最后是这样归总的,却也不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