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五年,为迷惑明烨,他更是从宗正处除名。
如今细论起来,他们之间唯有君臣名分罢了。他还不如闻鹤堂的内侍们,至少入夜之后,他们陪着她同在宫墙内。
前些日子,连齐夏都封了御侯!
所以发生了才好,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会更……亲近。
铜镜就在身侧,薛壑看镜中的自己,笑出声来。
多么可笑!
*
推门出去,二月早春晨曦初露,杨柳已经爆芽,风中有淡淡的梅香。
廿六晚,被她催促出宫。
风雪潇潇,他回来府中,觉得院中空荡荡。
“光秃秃的全是雪,如何不植些花草?”
红缨笑道,“公子浑说甚?这不是秋日叶落花谢,入冬都成枯枝,待春夏自然草木葳蕤。您忘了,之前您还赞您书房外的桂树给您挡太阳呢!”
当晚,薛壑隔窗看了那棵桂树半宿,翌日让人砍了,从上林苑植来两株红梅种下。
按照园匠的意思,梅花在三四月份或者十月中旬左右培土栽种是最好的。岁暮天寒,怕是养不活。
但彼时他心血来潮,就想在伏案阅卷疲乏后,抬眸隔窗望去,满园梅花入眼,红彤彤堆满枝丫,热腾腾与他欢笑。
玉霄神就在眼前。
除夕日,园中收拾妥当,琉璃世界,红梅傲雪。
他隔窗赏梅,将宫宴都推却了。
两株红梅格外争气,种下至今两月有余,并无园匠所言失温难活,枝委花凋的情况,反而之前的花苞尽数绽放,绽放的花朵散发幽香。
薛壑坐在窗前,太医令切脉结束,道是他体内毒素基本已经清除,只是身子尚需调养。已经许他适当练剑、骑射。
说着,从要药童手中接来一盏梨羹,让他用下。
薛壑瞧着白玉碗盏中,梨肉晶莹透亮,几点枸杞鲜红欲滴,像极了白雪红梅的样子,一时不舍用下,勺在手中也不搅,就静静地看着。
眼角微微扬起,带出一抹笑。
太医令不知他所想,只好心提醒,“梨羹温时用最好,凉了用下有伤脾胃。”
“梨羹润喉,如今我喉咙也好得差不多了,半月前膳食基本恢复如常。”薛壑笑道,“但连着用了三个月,倒是有些习惯了,您处方便的话告诉我府上汤令官熬制方法,以后我们自个来就成,就不劳太医署了。”
太医令道,“梨羹好制,寻常人家也喝的。只是太医署的方子不可外传,给大人用的梨亦都是贡品。大人若当真想要方子,不若去向陛下请个口谕。”
一盏汤还得求她一个口谕,委实没必要。
薛壑笑笑,“不必了,我就随口一说。”
太医令道,“既然大人用习惯了,那每日还是让药童给您送来。”
果实软烂,汤水清甜。
薛壑没有推辞。
太医令走后,他在书房阅卷。
这五年里,他鲜少静下心来休息,总觉得千头万绪,时间不够,精力不够。有时累极闭眼就能睡着,却总在惊慌中醒来。睁眼一看,过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几翻折腾下来,睡意便散了,但精神却更差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好睡一觉成了他的奢望。
如今骤然空闲,可以空闲了,却反而又闲不住了,也睡不着了。他习惯了阅卷,看政务,不阅不看,心中还不安。
转念想,这江山姓江,他尽人臣职责便罢,何必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这样想着,开春的两个月里,他已经审核完了御史台一千石及其以上官员的新岁公务规划,布置完了今岁对九卿官员的内部监察,完成了地方上十三州刺史的调派……御史台今岁的公务安排,至昨日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由御史中丞细化实施即可。
文教新政,司农财务,京师行政这几处重要的政务,原都掌握在温氏、封氏等诸人手中。
他其实并不是很安心。
但也看出来了,江瞻云上位后仿若同他们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君主不追究当年事,人臣尽心竭力当下事。
譬如新政上,温颐可谓鞠躬尽,甚至头一个提出让女子入仕,为她遭受群臣攻讦。
如果他所见即真,自然最好。
但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当年反叛她的氏族官员连成一线,在遏制她,封锁她?
他应该面圣问一问,或者旁敲侧击提醒一下她。
薛壑从案上起身,行至门口,忽又驻足。
这个动作两个月里他已经做了无数次,无数次想入宫,与她长谈。
抛开私情,他们尚有公务可论。
“陛下才登基,正是需要股肱之臣的时候。三公位上,如今就剩了你和温令君,可是温令君称病,陛下便准假。你还没说话,陛下便直接赐休沐。你觉得她是何意?”不久前,薛允的话回荡在耳际,“陛下关心你的身体是真的,约束你的权利也是真的。当下你要做的,就是听话,安分。”
薛壑一拳砸在门框上,温氏用两桩姻亲绑住了薛氏,使她用同一副眼神审视两族。
他已经劝过,甚至告诉了薛均温氏的问题,然而当事的两人都已经动情起念,不肯抽身。
“且不说薛温联姻。你且看看陛下对温太常的态度,登基日让他夜入椒房殿,复朝会日独留御辇等他;自也有罚他时,白日昭昭跪帝陵。然无论是罚他还是偏宠他,都是在众目睽睽下,满朝文武前,不遮不避。”薛均十八下朝后,如实和他说,“这架势,陛下自个都要和他联姻了,族中子弟的事且随他们吧!”
无论是薛允还是薛均,所言都十分有理。
但薛壑总觉诸事太顺,抛开他个人的私情,朝政镜花水月般恍惚的美好,恍惚的平静。
他揉着眉心,走过梅树,走出府外。
一路漫无目的走着。
“薛大人,可要给您通报?”
薛壑闻声抬头,看见匾额“大将军府”四个字,这是大将军赵辉的府邸。他想起来了,这段时日,他还有一事牵挂,便是青州战况。
平素,他从不过问军务。
一来御史大夫本就不插手此间事;二来他身份特殊,益州囤着兵甲,属于边将,边将贸然过问中央军务,容易为大将军府所忌惮。
但眼下,他其实想来很多回了。实乃自他醒来,朝政之上再没有论过这处事宜,仿若一切很顺利,又仿若君主无暇管理,听之任之。
“本官……”薛壑点了点头。
未想,不稍片刻,竟是赵辉亲自来迎。
赵辉四下扫过,引着他避过前院府衙诸将,直入后|庭花园里间。
“你说陛下只谴徐州牧领兵增援,冀州、幽州供给粮草?”薛壑闻赵辉一番低语,当下大惊,“朝中没有派出一兵一甲,一车粮草吗?”
“高句丽五万兵甲压城,徐州满打满算就守军三万,徐州牧总得留一半守城,如此不过一万五兵甲。再论粮草,冀州供应也罢了,幽州路途遥远且地处偏僻,自给都不够,何论接济!袞州还稍微近些,让袞州备粮草才对!” 东北道诸州地理位置浮现在薛壑脑海,“大将军巡回监察边地军务多年,最是有经验,如何不劝陛下的?”
“彼时陛下坚持,不纳他谏,只说照做即可。”赵辉道,“按理我不该同大人说的,但从青州传来急报至今三个月了,我实在不安。要不您去劝劝,或者探一探陛下心思?”
一个深谙军务、领兵上过战场的的御史大夫,当下实在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进言了。
然薛壑在震惊之后,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连着前头她的那些云里雾里理不通的态度,也慢慢有些摸到了门道。
她登基以来,夜传外臣入椒房殿,不明缘由惩罚一国太常,加上不派中央军增援边地……简直昏招频出。
偶然一次,是她失误。
接二连三,怕是特意为之。
“陛下既然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薛壑安慰道,“左右青州本地军加上徐州援军,支撑小半年是不成问题的,如今三月有余,我们且再看看。”
薛壑回来府中,负手立在窗前,看院中梅花。
试着理顺诸事。
没理完,唐飞匆匆来报,“彭、杨两位大夫都殁了。”
薛壑转身看他。
这两位大夫都是长安城有名的杏林圣手,近半年来更是名声在外。实乃他们帮助九卿之首的太常戒除了五石散。
薛壑年前被庐江送出宫时,听她一声叹息,“陛下月事疼痛不打紧,但她受不住疼……说白了也不是熬不住,实乃当年刮骨削肉去毒的时候,她也熬过来了。只是从那会开始用了五石散,导致如今一有疼痛,意志先垮,折腾着要那污秽东西。孤若在宫中还能劝住她,若不在,宫里哪个敢违拗她!她昨夜又用了。”
“孤闻温太常得名医救治,竟然戒了。大人在外头行走方便,不若去给陛下寻一寻!”
薛壑闻这话,自然放在心上,当晚便去寻两位大夫。却闻都带着家眷回祖籍过年了。店内留守的小厮不知他们具体位置,只说元月底会过来。
薛壑遂在元月廿起就拍派唐飞去候着。昨日两位接连抵达城中,应了明日一同随薛壑入宫的。
然这会唐飞道,“彭大夫昨晚误食草药中毒死的,杨大夫乃今早失足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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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铺一章剧情,很快会回伏笔哒。明天周四不更,周五见啦,今天有红包~
第48章
彭、杨二人的死讯传到江瞻云耳中的时候, 她在宣室殿将将审阅完新政科举的六套方案。
原本是三科十二套,元月底一轮审查完毕;二月上旬由太常领五经博士二次审查,在每科四套方案中, 择出两套奉给天子, 由天子定下最后用于考举的方案, 另一套作为备用。而天子定下后, 则会直接封卷于宣室殿, 直到三月考举开始前半个时辰,由禁军直接送到抱素楼各考官手中,以此最大限度的控制题目的外泄。
这日乃二月十八, 距离三月初四的考举还有十余日,江瞻云定下终卷后着人进来封存。庐江在外候了小半时辰方得入内,一入殿中即让桑桑清退了殿中宫人。
江瞻云在这处已经闷了七八天, 这会搁笔净手,揉着泛酸的肩背转来偏厅歇息。
大案上摆着一盘新鲜的贡梨,她挑眉看了一会, 拿一个丢给庐江, 一个拿在自己手里削皮。
去柄切口, 横刀贴肉, 按圈推力,削得多了养出手感, 如今已经娴熟许多, 但同司膳处的汤令官相比, 还是做不到盲削。
她认真看着皮肉纹络,刀在受手中平稳推进,一点点削去粗糙干涩的皮,露出雪白果肉。
午后日光和煦, 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梨皮上的瑕疵愈发清晰,刀刃便切得深一点,带出一块很好的肉,她半点没犹豫剜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初四。”庐江道,“两个人是都初三回京的,当日薛大人去见过他们,翌日两人接连没了。因为一个是验药时误食草药而死,一个是晨起失足溺水而亡,都不存在他杀,家眷便不曾报官,只上报京兆尹开具了死亡证明,消去户籍,入土为安。”
汤令官可将梨皮一次全部削下,拎起入刀口,似灯笼脱开骨架,露出完整内里灯芯。原是寻常手艺,但天子没沾过阳春水,头一回见时眉眼都亮了,似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戏法。当场要求把技艺诀窍传授。
技艺尚能说出一两处,但诀窍有甚?
唯手熟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