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没那么闲,但尚且聪慧,这会已经可以削至过半才断开。
她将断开的果皮扔在一边,重新启刀,日光偏转过来,刀刃反光锃亮,映照在她半边面颊上,“不存在他杀?妙!”
“瞧着是意外。”庐江把玩手中的梨,抬眸正好和江瞻云视线对上,笑道,“自然也有可能是自杀。”
江瞻云笑笑,“然后呢?”
“因自初五起太常领五经博士于抱素楼二次审核卷宗,他们一直到三月初八考举结束都不可以再离开那处,不得与外界联系。是故两家停灵七日后,十一发丧当日,太常的侍卫代太常去探望了两处人家,送匾送银,彭、杨两处家眷感激涕零。”
“那俩助他戒去五石散,是他恩人,他理该问候。” 江瞻云重新盯回手中的梨,还有一点就要削完,却没有急着下刀,忽道,“送匾送银……这两家可有孩子,多大了?”
“彭家独子今岁十九,杨家有二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七。陛下问这作甚?”庐江说着话,有些反应过来,眉心抖跳,将梨小心搁在案上,“这三人都是适合参与新政的年龄,且都参与了今岁的新政。陛下难不成怀疑……”
“不至于吧,太常入关了,卷宗是传不出来的,再者终卷今日才于陛下手中定下。时间对不上。”庐江将前头的一点想法否决掉。
“姑母莫忘了,朕择取的终卷,亦不过是从他们初定的十二套方案中择取的。”
“陛下的意思是太常把十二套方案都给出去了?可是十二套方案即便不用竹简,就算用布帛纸张也很是扎眼……”庐江思索了一会,回过神,“匾额,太常着人送了匾额!而且也不需要十二套,只需六套,毕竟太常有权利在闭关二审时决定一半的去留。”
江瞻云冷笑了一声。
庐江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就是可惜了,彭、杨二人医术确实不错,在长安城中颇有名气。”
“不可惜,虽说医毒不分家,但他们生为医者却以药研毒,便是道心不纯。死的一点也不冤。如今更是妄图用一死换子嗣前程,也算死得其所。”江瞻云将最后一块皮削完,刀搁案上,一点寒芒落入眼中。
抱素楼二次审核,她需最终定卷,如此从初十至今亦是关在这宣室殿中,废寝忘食地研读考举内容,这会眼涩头胀,腰酸腹疼。虽说庐江来禀的这档子事,本就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会闻来,仍是气闷神乱,怒从中烧。
她揉着太阳穴,眺望窗牖,逆光望去,忽就看见一个遥远的夏日午后,在上林苑沿湖的凉亭中,伏案睡着一个男童。
他穿了一身戎装,汗水濡湿他的鬓发,耳畔面颊上还有一层柔软透明绒毛 。她在镜中见过自己,也有。阿母说小孩子都有,是稚气未脱、还没长大的样子。男孩的手中歪着一根枯枝,石桌上还有几处未曾晒干的笔迹。
她至今还记得那几个字,但温颐当时面目,已然模糊。
如今的他,张狂到已经敢动新政的心思,拿来作交易。
“他们还制作毒药?”庐江有些疑惑,然见江瞻云久未回应,只扬声唤她,提醒她当下最紧要严重的事。
按照她们这般推测,今岁新政的内容已然泄露,得及时弥补才是。而距离开考仅剩十余日,时间紧迫。
然江瞻云却道,“不必,泄题范围不会太大,估摸就这三人,事后再处理即可。”
庐江不解,温颐能用这种方法将内容传出去,如何保证不传得更广,为更多人知晓?
“姑母不是说了吗,是他的侍卫送去的匾额。”江瞻云净手毕,拿着巾帕慢慢擦拭手上水迹,“您想啊,这两位大夫在世人眼中给他戒除了五石散,让朝野百官不再怀疑他胜任太常的能力,让天下学子敬佩且传扬他的意志毅力,如此恩人故去,难道不值得温令君前往吊唁、送匾吗?”
庐江恍然,“温令君虽没去,但确实也派人前往致哀。按理这礼足够,但太常又派自己的人去了趟,实乃他不敢将这事交给令君做,多半知晓令君不会愿意,欲借令君的手又恐被他被发觉……这般看来,此番确实是他头一回干这种事。”
江瞻云只手撑额,神情恹恹,忍过小腹中一阵阵隐隐泛起的阴寒。
庐江瞧她眉眼,当她还在为温颐举止恼怒,遂道,“其实此番事件,当是薛大人欲寻这两个大夫给您戒除五石散,初三寻到了他们。然这两人自然没有这等本事,当晚急去见温大人。温大人恐事情败露,与他们达成交易。如此大夫初四自戕,温大人初五晨起入抱素楼,让心腹完成后续事宜,表面上看起来同他半点关系全无,他可谓诸事不知。说到底新政泄露,还是陛下自个打草惊蛇了,您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提醒薛大人的!提醒他,对您半点好处点都没有!”
“朕要甚好处,朕是怕……”江瞻云突然咬住了唇口,时值原本酸胀的小腹里那股子阴寒散开,一阵阵疼痛起来,一张素白的脸上长眉紧紧蹙着,委屈真假参半,“贼人狗急跳墙,毁国之新政,怎么姑母一通话把罪责扣朕头上了?”
庐江看着她,没再将后话说下去。
为何要提醒薛壑?
无非是怕他不防温颐被其所害。
先有族中子弟被算计着同温氏弟结了姻亲,后有廿六温颐被罚武陵源,其亲身前往救之。
“陛下脸色不太好,是有哪里不适吗,可要传太医令?”庐江转过话头,起身给她到了盏茶。
江瞻云摇首,“朕有些乏了,姑母若无事便先跪安吧。”
“还有一事。”庐江挑了挑眉道,“十四那日,你尚在闭这殿中不见朝臣,薛大人来了臣府中,说了一句话,让臣务必转告您。”
“何话?”
“茶凉了。”
江瞻云蹙了蹙眉,重复道,“茶凉了?”
须臾反应过来,眼似新月,浓睫覆下,嘴角挽起一抹笑。
茶凉,就是指“不温”,“温度不再”。
“温”不在了,不是从前模样。
庐江自然也听得懂这话,当下叹道,“陛下这样高兴,是因为薛大人悟透了能够保护好自己,还是因为他对您忠诚毫不隐瞒,亦或者是因为他也万分担心你?”
江瞻云一双凤目眨过,“不能三者都有吗?”
庐江正欲再开口,桑桑在殿外扣门,道是御史大夫求见。
“让他在府中歇着,无事不必入宫,这又来做……”江瞻云边说边往内殿走去,当镜理云鬓。
庐江出来传话,“陛下在更衣,让薛大人稍后片刻。”
*
薛壑这日束玉冠,着曲裾深衣,左环佩,右香囊,一副勋贵子弟装扮,显然不是为公务而来。
江瞻云在宣室殿升座,瞧他衣妆,忽觉不该在此接见他。
“薛大人来此所谓何事?”见人行礼问安后半晌不言语,江瞻云只好先打破了沉默。
薛壑入内殿时,见到了跪安离去的庐江长公主,遂道,“殿下同陛下说了吗?”
到底还是论及了公事,那样一个人在她身边,他没法安心。即便来时他多番考虑,叔父和族兄的话亦来回在他耳畔回响,但事关她安危,他根本无法权衡利弊。
以前,他只是确定了温氏不清白,但对温颐始终有所保留。但彭、杨两人的死,让他将许多事都连贯了起来。
这些天里,他寻来了数位医官询问五石散的事。诸人都表示一个吸食四五年的人,根本不可能通过区区数月就彻底戒除,即便有所改善,但才思会滞钝、四肢会绵软,近身接触身子还有腥腐之味,香熏难掩。
可是温颐,如常主持新政才思依旧,一招毙命杨羽武力不可小觑,武陵源晕倒被他抱上马车时,他丝毫没有嗅到他身上有何腥腐之气……
所以温颐根本就没有吸食五石散。
却在这五年里,一直都在欺骗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自己。
他不是白璧染瑕,是早已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但若说天子同他们形成了默契,既往不咎,那当下他就不该铤而走险杀了彭杨二人。
的确,杀了他们是正确的,死无对证。
薛壑所推论的一切不过是基于自己的推测,但当这个推测首尾咬合,逻辑通畅的时候,他尝试着去寻找了证据。
这会见江瞻云久不应声,遂继续道,“陛下,臣有证据。”
“你有证据?”江瞻云不言语,实乃见他匆匆而来,开口即问温颐事,心中欢愉,一时有些失神。
“彭、杨两家的孩子参与今岁考举,他们提前得了内容。”
江瞻云腹中胀疼,但初闻他话语还是努力压了下嘴角,暗道脑子果然不错,然听至后面不由瞪大了眼睛。
“臣与暗卫夜行两府,见他们正在抄阅。连着蹲守数日,发现每晚都点灯在抄,却抄的也不是典籍内容,乃纸张信息。前日里,臣入室偷来一张,发现上头尽是考举内容,关键皆是太常笔迹。”
薛壑话落,起身从袖中掏出纸张,奉给江瞻云。
“你、入室偷的……”江瞻云上下打量他,俨然一个举止端方,风仪清贵的高门子弟,难以想象他身着夜行衣作梁上君子的模样。
薛壑也愣了一瞬,这会重点是他偷吗?
“想来太常着急闭关,字迹潦草,临摹旁人笔迹又恐来不及,只得如此。”薛壑提醒女郎看纸张。
“那你这取走一张,不是打草惊蛇吗?”江瞻云根本不关心笔迹如何。
“陛下放心,那彭氏子是个草包,抄也抄不明白,每晚抄写不是掉这就是掉那,根本不会在意少了一张。再者,臣取走这张后,昨晚临摹笔迹送回去一张了。”
人就在她案前,他身上初闻一阵苦药味,细嗅乃一股茯苓和甘草的木质香缓缓弥漫。
是她让人专门给他制的、独属于他的香。
江瞻云往案前靠近些,低眉轻嗅,掀起蝶翼一样浓密的睫毛看他,原想看久些,他们太久没见面了。
然腹中一阵阴寒起,小腹坠扯着疼,睫羽频眨,眼前人影模糊,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陛下许有自己的打算,当下自然该等新政结束后,一切再论……”
她深吸了两口气,缓过一阵疼,腰酸腹痛已然无心思考政事,就想闭眼睡觉。
但还是睁着一双飞扬的明眸,问,“你还有旁的事吗?”
薛壑已经看出她脸色不好,不自觉靠近了些,就剩得大案横在彼此中间,“臣原是为私事而来。长公主说陛下月事来时腹中疼痛难忍,控制不住欲要用五石散,如今……”
有些话,本是极难开口,顾虑重重。
但比不过她愈发苍白的脸,一阵急过一阵的呼吸。
他转过大案,来她身侧俯身,“您是不是来癸水了?今日十八,臣算着应当快来了,臣……”
“这两日,我留下陪你,成吗?”
江瞻云痛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忍不住笑,“你挺空,这日子也会算了。”
这话没应也没拒。
薛壑伸了几次手想抱她,但又不愿唐突她。
有那么一回指尖触在她汗湿的鬓角,手一抖不知怎么被一缕蓬松的青丝勾住,理不清,挣不开。
只得倾身上去解。
太近的距离,女郎垂着头,冷汗淋漓中疼痛击溃理智,就势伏在了他肩头,“……那你抱我回椒房殿吧。”
第49章
回来椒房殿一路, 江瞻云脸白得像张纸,人在薛壑怀里抖,全身的力气聚在五指中, 死命攥着他臂膀。
入殿上榻的一瞬, 她已经疼得迷迷糊糊, 所幸太医令备好了姜枣汤, 晾着六分热, 但还是烫的。但江瞻云实在忍不住,端起几口灌下,倒头枕在了榻上。
薛壑见她用了药, 一颗心安定些,堪堪在她榻沿坐下,却见人抱被缩成一团, 咬着被子呜咽,喉咙似被蒙了一层纱。
薛壑愣了下,他见过她受伤, 见过她生病, 印象中她都是哭喊随意, 何如当下情形如此隐忍?
用她自己的话说, 尚在我室,自己屋中, 何必忍痛。
“忍”之一字, 多来委屈。
她没道理受委屈。
还有这药, 如何一点作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