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环顾四下宫人,理衣的理衣,封妆的封妆,桑桑在外同太医令说话, 文恬仿佛在着人寻衣裳,还有几个宫娥随着药童出去了不知作甚……无人来这御榻四周,就留他一人。
“是不是很疼?药应当一会才能起效,疼您就喊出来,莫忍着。”
江瞻云一阵接一阵抽气,尚且还有几分意识。只是“疼”字入耳,脑中如遭雷击,轰隆炸开,四肢百骸似酷刑加身,哪哪都疼。
她就是故意不喊疼的,故意不想着这个字。
薛壑!
“要不我给你揉一会!”薛壑想起上回,当下搓热了掌心,“你翻过去一些,我掌心热,捂上一会就不疼了。”
“疼,就疼……”江瞻云忍无可忍哭出声来,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整个人侧身蒙在被衾中,哭声一阵接一阵喘出,“疼死了……”
“你、你轻点……”薛壑没想到能疼成这样,原本已经掀上被衾的手一下顿住,一个激灵从榻上站起,“你别哭了,哭了伤身,更疼……”
“疼……你烦死了……”江瞻云确实不是受委屈的主,这会喊声震天,炸得薛壑手足无措。
桑桑和文恬都匆匆入内。
“陛下以往没这般疼的!”桑桑也有些着急。
“方才不还好吗,怎一会功夫会这样的?”文恬看了眼薛壑。
“我让她,她……”薛壑干干咽着口水,“还是让女医奉过来看看吧!”
“我去传!”薛壑疾步出殿。
女医奉就在偏殿,来去片刻间。然待薛壑带人入殿,榻上声响已歇,就剩得一点轻微的痛吟,还在如涟漪般一圈圈漾出来。
“药效上来了,不碍事。薛大人不必惊慌。”女医奉上去搭脉,转首道,“脉息是好的。”
桑桑和文恬都点了点头,唯薛壑还愣着,“真没事?”
“没事。”女医奉起身道,“陛下睡着了。就是衣衫汗湿了,姑姑得给她换身干净的,别染了风寒。”
“我已经备下了。”
文恬出去捧来衣衫,薛壑下意识要退出屋去。
当下他无名无分,除了是她的臣子,仿佛已经寻不到第二重身份。可是他说了想陪她两日,她也没赶他走,还许他抱她;方才哭得那样难看,也没有不许他看。但、应该是身子太难受才没有拒绝,也不曾赶他。那最初在宣室殿他跪在大案前,那距离已经不是君臣的距离,她也没呵斥,也是她自己说抱她回椒房殿,没说给她传御辇……
薛壑百转千回,最后从文恬手中接了衣衫,直径越过诸人,在榻畔坐下来,“我来,你们都退下,各自忙去吧。”
三人僵了僵。
女医奉自不管天子私事,第一个退身离开。
文恬自见薛壑第一面,被告知的就是驸马身份,是故多年来一直把他当成少主夫婿来看,遂这会自也由着他将衣衫接去。
就剩的桑桑,一步三回首极不放心地被拉了出去。
“你这丫头,如何这般不识相,杵在里头点灯吗?”出来外殿,文恬嗔她,“为人夫者,给自己妻子换身衣衫,乃再正常不过的事。”
“姑姑糊涂,薛大人名讳如今都不在宗正处,如何会是陛下的夫婿。”桑桑不安地望向内寝,“陛下若对他有心,怎会至今丝毫不提立皇夫的事?”
桑桑压低声响,“上回陛下来癸水,薛大人在此照顾了半日,后来陛下不也让他出宫了吗?陛下同婢子交代了,哪里她又那般了,且不让薛大人照顾。”
“她自个把人放进来,又难为你挡着不让人接近。”文恬有些生气,叹道,“你还看不清她其心几何?她坐在宣室殿里,那老奴是瞧不懂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但在这椒房殿里,比较着她那一屋子内侍,老奴就看薛大人最像个样子。老奴还得给主子交差呢!”
【来日她凌高台,自有慕她者无数。但高台孤寒,愿有她自己喜欢的,有两心相许的,有……】
文恬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
上林苑中,帝妃病重,夜不能寐,披衣至公主榻前,求天祈愿。话至一半被急咳阻断,兀自笑开了,“人不太贪心,不可求太多。但……”
她抓着侍女的手,“总之,七七交给你,你尽力吧。”
文恬往内寝看一眼,推着穆桑离开。
*
薛壑坐在榻畔,看着叠垒的衣衫,又看榻上人。
她裹着被衾趴在榻上,就露出半张脸,还被披散的长发挡去些许,就剩得一点面庞肌肤能为人所见。但因在青丝之下,衬得更白了。
落入泾河受了寒,被他喂了半月阴和假孕的药,所以才阴寒入体,疼成这样。
上回她说“两清了”,其实清不了。
他身上鹤顶红的毒除得彻底,如今也基本恢复,不似她要月月发作一回。
薛壑忍过翻涌上来的酸涩,捡起一旁的衣裳,抖开铺平,然后起身至熏炉旁。
当年大婚前夕,文恬教导过侍奉储君更衣的规矩,每年十一月至来年二月,君主中衣更换前,都需要烘烤,存温留香。但时不可过长,半炷香足矣,如此保暖又不烫身。
薛壑控制着时辰,回来床榻,凑身唤她,但不得回应。遂将衣衫放入被衾,将人抱起,抽衽解带。
就一层衣帛,解开瞬间滑下,温香软玉入怀,他到底还是别过脸避开了。然余光一瞬瞥过,摧心剖肝,逼他回头。
在她还是九娘时,为给她上药止血,他也在她衣衫褪尽的时候抱过她一回。但那会是从后抱起,他没有细看她胸口箭伤。
这会,她靠在他臂弯中,他目光落下,清晰可见。
是白玉生裂,银针肠线缝合的印记,似蜈蚣攀爬嵌入骨肉里,吮髓吸血不肯出。
所以,所以她这样疼!
薛壑双目灼灼盯着那伤口,不知过了多久见她瑟缩了一下,眉宇不耐地皱起。
是他眼泪滴在胸膛,无衣蔽体的寒凉侵袭。
薛壑将她靠入怀里,披衣入袖,后领掖起,腰衽系牢,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帖。他伸手掌在她后心,将人送入被褥,抽手又抚她伤口往左一寸处。
后心的梅花胎记,左处的梅花痣。
如果新婚夜我没有走,就会更早认出你。
又何论认出你。
当根本不会有后来事,不会有这样的痛。
他顷身上去,隔衣吻过她伤口。
如此距离,听得心跳,如闻仙乐,足矣让他意乱情迷。然薛壑还是很快离了身,回身端坐,不远不近看她。
后来,他起身寻女医奉,要来两卷妇科的典籍读阅。读得认真,不知日光偏转。只不定时抬头看榻上人,所幸她睡得酣沉,眉宇舒展,应是好了些。
他心静下,定下。两卷书卷读完,就剩看她。
室内融融一片,外殿宫人多有不安。
桑桑眼看滴漏过了申时四刻,距离宫门落锁就剩两刻钟,犹豫着是否要入内提醒薛壑。
“就算按姑姑说的,但薛大人到底是外臣,在内廷过夜于他自己也不好吧。要不婢子去催一催。”
“他好不好,与你何干。今个不要你值夜了,且回去歇着吧。”文恬无奈道。
“可是陛下她……”桑桑一向唯命是从。
正踌躇间,宫人来禀,道是薛大人府上的人送了膳食过来,当下在“坐寐门”候着。
“幸亏没进去吧,这会送膳过来,你觉得薛大人今晚还走吗?”文恬看了眼桑桑,对宫人道,“膳食接进来,上印封起,送去司膳处验过,然后再送来。”
是一锅黄牛肉粥。
送入椒房殿时已是酉时三刻,夜幕降临。
殿中烛台灯盏辉映,晕出一片暖光。
薛壑从内寝出来,由文恬引着去偏殿用膳。
“陛下睡了快两个时辰了,又逢用膳的时辰,我唤了她好几回,都没有醒来,让太医令进去瞧瞧吧。”薛壑看着温在炉上的黄牛肉粥,心中不安,又看案上膳食也没有胃口。
“薛大人安心,前头的姜枣汤中兑了安神汤药,陛下一觉睡上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文恬给他布菜,“月事初来的一两日,她疼得厉害,睡着了才好些。”
薛壑端着碗盏,“那岂不是醒后,还得喝?”
“陛下耐不住就喝一碗,不是太疼她不会喝的。都是药,多喝也不好。”文恬想起前头太医令处没有调配出这适量的药方时,她忍不住吞服五石散,顿时眉间一片黯淡。
薛壑来此之前,才经手彭、杨之事,当下从五石散想到新政,想到温颐,又想起当年那场刺杀,一时间眼底涌出两分压抑不住的厉色。
时值守卫来禀,“齐御侯在外求见。”
薛壑这会脑子转得有些慢,直转了一圈,才在“齐御侯”三字上想起齐夏那张脸。
“陛下歇下了,让他回去吧。”
薛壑在这处坐着,按理尊卑有别,轮不到文恬发话。但这会是在内廷椒房殿,齐御侯当下身份位比两千石九卿,反倒是薛壑从内廷论身份有些尴尬。只能权当天子故交亲友视之,如此文恬作为大长秋,代君发令,自然无错。
“陛下,您总算出宣室殿了,我数着指头挨日子。但我数出来了,这两日乃您月事将近,特来伴驾。”谁成想,文恬的话还不曾传出去,齐夏已经满面春风进来。
因为齐尚之故,江瞻云待他格外恩宠些。年少又被齐尚护着,即便是被锁在明光殿的那些年,卢瑛等人也尽力照拂他。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时。
这会不待召而入天子门,本就已经失礼。偏他一路奔来,话语频出,对于这会在榻安眠的君主,俨然是惊扰。
“御侯噤声!”桑桑在正殿门前拦下他,“陛下今日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若是被您闹醒,你有几个脑袋赔的。”
“我……”齐夏没被人这般肃容厉声斥责过,一时有些窘迫,又不肯服软,只转口压了压声响,“陛下可是来月事了,她熬得住吗,我把药带来了。”
他说的自是五石散。
江瞻云前头用过又悔,当即毁了一批。然此物难寻,又生不舍,彼时齐夏伴在身侧,将药收了回去,只说由他保管。
江瞻云神思不济,由他拿走了。
能保管此药,齐夏便觉自己与旁人不同,乃更近君心。
只是这日运气不好,在此遇见薛壑。
“薛大人?”齐夏闻动静,侧身看见从偏殿走来的青年。
他对薛壑的印象,多来还是当年上林苑宴饮时,多番不得储君欢心,两厢吵架,拂袖离去的样子。后来鲜少见他,有一回好奇问阿兄,“那个总和殿下吵架的人怎么不来了?”
齐尚道,“殿下烦他,就不叫他来了。”
齐夏记得这话,还记得薛壑杖责过他阿兄,惩罚过上林苑所有的内侍。
这会顿觉抓到机会,挺胸持了一派道理,“这个时辰,薛大人身为外朝官员,如何在此处?”
薛壑并不想露面,由桑桑将人阻去便罢,实乃闻他处有药而惑,得文恬回话,许是藏下的五石散。如此压着火同他照面。
“陛下口谕,传臣今日伴驾。”
这话落下,内寝一袭披风涌动,被吵醒的天子忍下笑意。
那是朕疼得不行了,劳你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