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没听见不要紧, 但黄门没有得令, 只好杵在原地。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不知过去多久,反正她手中的梨还剩最后一圈没削完,因通报手下一歪, 断了。
好不容易就能一次削完了!
她掀起眼皮看了眼传话的黄门。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去,连称“万死”。
文恬瞧她脸色,赶紧上去让两人退出殿外候着。
江瞻云削完梨, 将它扔在盘中,拭手后撑额在案,无声坐着。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只果肉玉白的梨上。再抬眸, 见外头林立的禁卫军, 今日执勤的校尉是薛垚。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又来一个黄门。
“陛下, 您若是累了,不想接见, 臣去给您回了。”文恬给她添了盏茶。
“他这是求见吗?简直是催命!”江瞻云推开盏茶, 拾起那个梨咬了一口, “传他进来。”
“卿若为青州军务而来,便无需开口了。”江瞻云持刀片梨,抬眸看了他一眼。
“陛下既这般说,定是知道所决不妥。臣不明白, 您为何要择太常前往。”薛壑入殿就被堵话,心下顿起愠怒。
“你不明白,那满朝上下除你之外,还有人不明白吗?”
“自然不止臣一人。”薛壑道,“当时定下三套策略,臣便觉第三套不妥,温氏是有子弟从武,也确实有守青州城的经验。但陛下当知,那会是在承华年间,先帝远征匈奴,抽调各州精锐军推上前线,后调中央官员领兵甲赴各州填补空位以守城池、以安人心。说白了,温氏都不曾正面迎敌。所谓守城,实乃守的是战场大后方,连二线战场都算不上。而当下高句丽举兵来犯,乃兵临城下。城门一开,便是激战。如此局势,您怎能让毫无经验的温氏领兵呢?”
“要说行军打仗,步兵列阵,当年你领兵前往青州退敌时,也是没有经验的。朕若没有记错,在此之前你唯一的一次迎敌,是在益州巡防时于边境上发现了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成功阻敌。你自幼饱读兵书,应该清楚这同两国数万兵甲交锋,压根算不上经验吧!”江瞻云话至此处,已经将梨片万摆在盘中,搁下短刀净手,“既如此,当年先帝敢用你,今日朕也敢用温颐。”
“比说所言自有道理。臣只是不明白,战争并非儿戏,陛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要舍优择劣呢?哪怕您让大将军赵辉去,也无妨!”
“当年先帝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吗,又为何非要择你呢?”
这话入耳,薛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江瞻云,“陛下何意?您、这是两国交战,你为当年事同臣——”
“赌气”两个字被他咽回肚里。
她总不至于这般公私不分。
江瞻云回怼他的话已经滚到嘴边,然一想是自己的话累他想偏了,他至最后也收住了口,当下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生怒。只端着梨边吃边从案上起身,走下两重阶陛席地而坐,招手示意人上前。
“朕这样做自有朕的道理,你不明白就自己去想。你也说了,满朝文武多的是有不明白的,若个个像你这般,难不成要朕一遍遍去解释。君臣论政,尚书台审核过,朕印玺落下,就成了!”
她叉起一片梨,欲喂给跪在矮她两层阶陛上的人,想了想起身下去两层,与他同阶而坐,方将梨喂给他,“你说对吗?”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
然而薛壑难免感到失落,他同泱泱群臣在她眼里原来并无区别,不值得她浪费唇舌、多作解释。
而他只是担心她,这才御极,若就在战事上出了纰漏,恐君威难立。让温颐领兵的消息出来,大司农封珩道是国库无忧,光禄勋许蕤当即赞成,这明显是几大家族已经连成一派。
她权衡利弊向形势低头,亦或者当真已经既往不咎,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是温颐这般数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到如今能拿新政作交易的人,焉知内里败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人如何能领兵作战?
还是说,他们年少的情分,让她愿意相信他?又或者,是他惑了她?
薛壑望着她,看她伸手喂过来的梨。
区别是有的,偏爱也是有的,泱泱群臣能有几个人得她这样同阶而坐,亲自喂食。
他笑了笑,凑近身去,正欲开口,却见那人收回了冰叉,重新挑来一片给他。
这片不完整,边缘缺了块,又多出一点……仿若胭脂色。
他不自觉看向她唇瓣,看到她勾起的嘴角,飞扬的眼尾,秋水目漾出涟漪,眸光中是有青年低首,衔食入口。
“甜吗?”她又喂来一片。
他耳根红得滴血,轻轻点头。
不知用了多少,只知后来他从她手里接了盘和钗,由他喂给她。
这个晌午,日光温柔,他们共食了一个梨。
离开的时候,他终究没有忘记来时的目的,但没有同她再起争执,也不曾直言劝谏,只温言道,“若青州军务就此定下,臣亦不好再多言。臣尚有微薄经验,可奉于太常。只是太常近来诸事繁忙,想来臣未必约得到他,可否请陛下约一约。明日晚膳臣在向煦台宴请他,望陛下也能赏光。
江瞻云看了他片刻,笑道,“还有甚需要朕做的吗?”
“先前臣奉给陛下一张太常笔迹的书纸,请陛下还给臣。”
江瞻云起身转来大案前,从一个匣中取出回来他面前,居高临下看他,“朕也有话要同你说,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容你,无召而论军务。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御史大夫是不涉军|政的。”
“除非朕要你出征。”她笑了笑,伸手将纸张递给他。
“臣谢主隆恩,谨遵陛下之意。”
*
翌日酉时正,天子与太常同出宫门,来向煦台赴宴。
晚宴设在琼瑛殿,江瞻云居中独坐,薛壑东道主坐东面西,温颐坐西面东。酒未过三巡,江瞻云道是近日事多劳烦,要回宫去。
薛壑玩笑道,“陛下若醉了,宿在向煦台即可,本就是您的下榻地。”
江瞻云哼声挑眉,“少时朕欲住此地,你不让,于是太常把朕接了回去。现在倒知道留人了?”
一句话,把两个青年都说红了脸。
“你们喝你们的,朕先回宫了。”江瞻云按下两人,“不必送了,留着时辰好好说说话吧。”
“年少好时光,朕是当真怀念。”
銮驾已经离开,唯有她最后的话语回荡在殿门闭合的琼瑛殿。
“陛下同我说,十三郎有经验相授,我洗耳恭听。”温颐尚是和煦模样,唤薛壑亦是旧时称呼,言笑晏晏。近来可谓人逢喜事,琉璃灯下愈发丰神俊朗。
“经验都在这处,你看看。”薛壑从案上拿起一卷书简,送来温颐案上,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展开。
那张黏于上头的纸张便也慢慢映入温颐眼中,见他神色变了,薛壑遂一把卷起,回来座上,“如此熟悉的字迹,想来你不必看全也当知晓内容几何。”
彭、杨二人之死,温颐自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杀他们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杀了死无对证,谁也奈何不了他。
但如今薛壑手中之物,俨然铁证。
“你竟然留着此物,不呈给陛下却先来给我看——”温颐笑了笑,将酒饮下,“说吧,什么条件?”
薛壑后面是一架通天彻底的座屏,将大殿划分两间,寻常都是更衣休憩所用。
对于温颐种种行径的惊讶和失望,他已经历过,这会平和许多,只淡淡开口,“是何条件且放一放,一点好奇心作祟,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问的——”温颐目光落在书简上,“你这等东西都能想到,寻到,自然也能想明白,我从未用过五石散。既然没有用过,那便是在你听闻我用的时候,就开始了。”
“所以是在伪朝元年,她遇刺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回来长安时,你就上了你大父的船,背叛她的国家?”虽之前也基本确定,然从温颐口中闻来,薛壑还是止不住怒气,“你八岁就遇见她了,一起长大,整整十二年,却在她死后不到半年就背叛了她!她从没亏待过你,你是怎么忍心的?”
“我怎么忍心的?”温颐吐出一口浊气,灌下一盏酒,喃喃道,“我怎么忍心的?”
“我不忍心,我怎么可能忍心,你也说了,我八岁就遇见她了,我们在一起十二年,我怎么可能忍心?”他双目通红,直直盯着薛壑,“但我受不了!”
“我初遇她的时候,她还是七公主,我很喜欢她,她和我在一起也很开心。大父说,若当真喜欢可以去求陛下赐婚。以温门的地位权势,尚公主也是匹配的。我高兴了好久,她也说挺好的。她说挺好,那就是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念及还未沾染血腥的年月,温颐眼中水雾晕染,经琉璃灯照过,暖暖融融。担得起一句“君子如玉”。
“可是还没等大父去求,就变天了,她就被莫名其妙地立为了皇太女。她做了储君,就得和你成婚,不仅要和你成婚,还多出许多荒唐的权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纳宠,上林苑的内侍一个接一个地入长杨宫,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但她就像没心的一样,谁顺着她,她就能对他笑,对他好,和他一起玩乐……我没办法,为了她的笑,为了她的好,为了她愿意同我一起玩乐,我就只能顺她心意,给她送去一个个内侍,换得她一声‘师兄真好’,一声“孤最喜欢师兄”……鬼知道,我有多恨,我恨不得弄死他们!”
他眼中水气成冰,咬牙颤声,一拳砸在案上。
“这样看来,卢瑛一行被锁入明光殿也是你的手笔?”薛壑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忽就想到一些更令人发指的事,握在酒盏上的指腹发白,“你如此心态,柳庄亭的那场刺杀也是出自你的手?你不是在她死后七个月背叛她的,你是、是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她?”
“是我!”温颐认得干脆,嗤笑道,“但不能完全怪我,谁让你走了呢?你若在,明烨哪能那般轻易得手?”
“你想尚主,成为她的夫婿,但这个位置被我占了。你该恨我才是,你该针对的人是我!箭那样利,毒那样深,泾河水那样凉,你为什么不针对我?你口口声声爱她,却把她伤成那样!”
是薛壑不曾想到,亦无法理解的真相,令他浑身气血直涌,生生捏碎了酒盏,整个人豁然站起。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温颐亦起身,丝毫无惧他,“可是杀了你有什么用?益州还会送人过来,我得灭了整个薛氏才行。所以你不是根源所在,根本原因是她做了储君,是她会成为未来的天子,是阴阳颠倒了。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在夏苗当日,我都还在犹豫,毒箭冷水,如你所言,我也不舍侵她身!她、她还送我鹤字簪,说没有忘记我的加冠礼,只是太忙了,如今补给我,她亲手绘的图,我好高兴……所以那日我一次次地劝她,劝她午后不要去主持夏苗了,可是、可是……”
温颐似陷入了回忆中,眉宇浮上一层羞耻色,面目逐渐扭曲,阖眼叹声,“可是她让我陪寝,本是殊荣,我当然愿意陪她。可偏偏又有那狗屁规矩,说什么内侍陪寝,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她睡着,我好心陪她,宫人却道时辰至把我叫了出去。”
话至此处,温颐再难压制情绪,眼中冰裂火起,怒目扬声,“还有她及笄礼上,我饮了你那盏酒去陪她,结果我需要再饮一盏避子汤才能近她身……太荒谬了,怎会如此荒谬!”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她不是储君,你们这些人自然就不存在了,这样的规矩也无需存在了。我要她的身边再没旁的男人,就只剩我一个人。不,不对,应该说,她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爱她,我可以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她高高在上光芒万丈地普照世人,我只得一缕微光!甚至我要排着队,去等她赠与!何其荒谬!”
温颐额角青筋爆出,声音在殿中回想,回殿烛火摇曳,光浮在他曾经白皙清俊的面上,似一张戴了多年、今朝欲碎未碎的面具。
“你懂吗?你懂我说的吗?爱情是不能分享的,但凡你真的爱一个人,根本无法容忍她的眼里有旁人一丝一毫!”温颐和缓了声色,望向薛壑,眼中满是蔑视,“你不懂,因为你不喜欢她,你没有尝过情滋味。所以她要下榻向煦台的时候,你那样不解风情把她赶走,而我那样喜欢她,却只能接手被你赶走后赌气的她;再譬如你不在乎先帝赐的那盏酒,又或者你无所谓那盏酒。因为没了那盏酒,你还会有合卺酒。而我,我又只能喝你不要的。你不需要去爱,懂爱,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永生难以企及的东西。我确实应该恨你,可是恨你无用。还不如最恨她,明明你如此态度,她却那样喜欢你。夏苗晌午宴饮,她看着我,喊“薛御河”,多么讽刺……那天,点点滴滴凑在一起,我只能那样做,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落入泾河,被水冲出镐郢县,我就会带她回家,锁入笼中,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混账!你被她的光芒吸引却又不许她发光,妄图折断她的羽翼做你笼中雀。你说这是爱?这不过是你的占有欲罢了,你也配说爱!”
温颐的话终是刺激了薛壑,尤其是他说她在夏苗的宴饮中喊他名讳。是他从未在她口中听到的“薛御河”三个字,在此时此刻萦绕耳际。
薛御河!
薛御河!
击碎他理智,激涌起他情思。
他踢开桌案,一拳挥过去,“谁不懂爱?谁不嫉妒?我也嫉妒,也怨恨,我忍受不了她身边那样多的人,所以我离开,我远走长安,竟是给了你这样的豺狼伤她害他的机会,你爱她怎么舍得伤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动静太大,温颐的人在外头拼命敲门。
薛壑听不到门声,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
她在喊他。
薛御河!
薛御河!
“你要设宴,要宴饮,朕都许你。但你记朕一句话,当下不许碰温颐!”这是昨日他离宫时,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薛壑余光瞥过屏风,终于没再动手,只将他衣襟理正,“今日宴结束,太常好走!”
温颐起身,理衣正冠,回来案前饮了一盏酒,“我当然会好走,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薛壑蹙了蹙眉,见他目光也凝在那座屏风上,顿时心下一紧,开殿门转去隔壁,“陛下呢?陛下何时走的?”他斥问门边守卫。
然守卫回道,“陛下从正殿出来就走了。”
“她没有回来吗?”薛壑急道,明明他们约好的。
“十三郎——”温颐从殿内出来,抹去唇边血迹,再次唤起这个称呼,“这会知道为何,方才我会倾数告知了吧?来时陛下说了,她不会久留。”
“ 陛下不在,我何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