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抬手抚伊人鬓,江瞻云识得这材质最是柔软顺滑,原想贴面上去,头枕他臂,面落袖上,人入他怀中。
不想见衣不洁,只得避身退过。
袖子是入了北宫门在沧池畔的宫道上被司制碰撞所致。她在考工令处领了两个金斗,熨衣所用。
因是近来新制,同往昔不同,根据考工令所言,可灌热汤可加炭火双用,熨衣更加便利省时。
司制得此物,一路好奇来回翻看,如此撞到了本就心神不宁的御史大夫。因其中一个金斗中存了一些水预热,彼时正腾腾冒着热气。
薛壑瞬间反应过来,恐掉落中空伤到司制一行,都是些女郎,烫伤在任何地方都不好看。遂卷袖在掌,接住了金斗。
衣袖便袖角拂地,袖沿湿染,被卷处生出褶皱无数。
“薛大人恕罪。”司制眼见金斗被那般握在薛壑手中,衣衫且罢了,她咬咬牙尚且赔得起;但人伤了,她再多条命也赔不起,当下频频磕头。
“无事,起来吧。”薛壑见她们一脸惶恐,脸色煞白,扯话让她们宽心,“椒房殿储有金斗,怎还去取?”
“椒房殿的金斗一来唯陛下独用,二来精巧些。这个更大,方便熨衣裳,侧君的衣袍至多到这个月月底,都得熨出来……”
彼时,薛壑觉得自己实在多次一问,如今又得江瞻云问,垂眸不欲开口,只自顾自擦拭袖角。
江瞻云透过面具看了他一会。
寡言少语,兴致阑珊。
然额头也不烫,呼吸也顺畅,身体没病。
那是存了心病?
面具后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这人是九月廿八出宫回府的。
九月廿八倒退至八月中秋——
廿七温氏子弟过了丧仪头三,她给了封侯封侧君的诏书。
廿三,温氏子弟出殡。
十五青州传来捷报。
九九重阳登高,一同宴饮。
八月底他回去住了几日。
八月廿红缨在宫中,他与她同归。
八月十五在宫中过夜,她嗔他笨,说手艺最好的是齐尚,可惜了。他后半夜没理她,白日哄了他一天方好。
江瞻云恍然,廿七晨起他问是否有进步,她说差远了,然后他就回府了……
这都十余日了,还气呢?
江瞻云当即摘下面具,抓上他的手,盈盈笑道,“其实还是有进步的,下回朕让她们寻些简单的。”
薛壑愣了下,当即面红耳赤,抽回了手。
“那不许生气啦 !”
“臣没有生气。”薛壑淡淡道。
“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江瞻云耐心告罄,“让你去买饼子,豆腐脑,风干花。结果你就买了饼和我不需要的傩戏面具,面具还是乱七八糟不成套的。我让你做什么为难事了吗,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臣重新去买。”薛壑站起身来。
“站住!”江瞻云呵住他,“把话说清楚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册封他?你既然能让温氏子弟都死在战场上,多死一个他又怎么样?为何还要他回来?”
江瞻云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你、这会是同我论政还是谈情?”
“有区别吗 ?于公于私,他都该死了。”
“当然有区别。”江瞻云返身坐回大案前,平静道,“若是谈情,我八月里便同你说过了,你如今反应不觉得莫名其妙吗?若是论政,朕需要凡事向你事无巨细地讲吗?尚书台审核过,御史台没有反对,落印盖章的事,你到底在闹甚?”
一席话,堵得薛壑几乎吐不出一个字。
少时,他们针锋相对,他尚能一句句反她驳她,但今时今日他的确反驳不了一句话。她有纳侧君的权力,下召行政也无错处,所以他在闹什么?
殿中静了许久。
似被她淡淡几句反问的话,盖灭一切声息。
“你是说过。”薛壑终于重新开了口,弃“臣”不言“陛下”,一个“你”字示弱谈情,“那你要留他多久?让他挨你多近?”
话落,忽就红了眼,阵阵酸涩直涌。
江瞻云咬唇看了他一会,“不会太久,不会太近。满意了?”
“臣告退。”薛壑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转身离开。
“薛御河!”江瞻云无语望天,盯着他背影道,“你这会走了,就别回来了。”
薛壑顿了顿,没有回头,直径走了。
“浑蛋!”江瞻云随手拿了个面具砸去,候在门外的常乐天差点被击中,慌忙往边上靠了靠。
“进来!进来!”江瞻云席地而坐,踢开大案,朝常乐天招手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闹这一出!是不是有人给他灌迷魂汤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常乐天捡起面具,进殿跽坐在天子对面,“陛下在宫中,怕是没有听到这些日子外头盛传的话!”
“外头传什么?”
“外头……”常乐天娓娓道来。
外头太阳就要滚去西边,薛壑出城重新买了豆腐脑,风干花,返回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他看着手中物什,心道,“不是太久,不是太近,但也需时日,也能亲近,或许自己该做些旁的事。”
这日常乐天没有出宫,被天子拦下抵足而眠。
“薛大人成日同您在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觉有甚。但他是个人啊,动心起念后,便逃不开悲喜忧愁。”
“何论,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臣假设,假设您只是普通女郎,他也是寻常儿郎,你们自小的姻缘,两厢有情,但他在娶您之前,先纳了青梅做妾。就算他是事出有因,就算他提前支会过于您,您就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不气不闹吗?”
江瞻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的并蹄莲,十指搅动,“……朕晚间不是传话给坐寐门的守卫,不拦他了吗,他又没来!”
“陛下,坐寐门开着,北宫门关了呀。”
江瞻云猛地停下了搅动的手指,咽下“啊”字,咬住了唇瓣,心道,“那就等明日,要是明日买来了城西的豆腐脑,且原谅他。”
然翌日,薛壑没来。
第三日,也没来。
第四日,十月十五朝会,朝会后宣室殿论政,之后御史台上值,日落时北宫门下值……
月圆月缺,江瞻云都没等到薛壑重入椒房殿,便也懒得寻他,倒不是因为赌气,实乃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十月廿五,温颐领军回京。
城郊亲迎,大营犒军,江瞻云忙得脚不沾地。
诸事结束后,宗正再上呈卷宗,乃册封侧君的事宜。
江瞻云看了半晌,将书简丢在一旁,临窗看即将入冬的天际,没有落雪的征兆,风烈日高,天清气爽,实在太适合冬狩。
“通知鸿胪寺,开上林苑,朕在昆明池设宴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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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60章
上林苑冬狩、于昆明池设宴册封侧君的消息传出来, 朝野各方反应不一。
鸿胪寺掌酒宴膳食,无论主上在何处宴饮,都可及时操办;少府掌天子私事、宗正主皇族各项内务, 多来都在未央宫内理事, 如今移到上林苑, 自该多上一份心;当下较为紧张的是期门仆射, 其总管狩猎事宜。此次乃天子登基后首次举行狩猎, 且当年又是在此遇刺,故而期门仆射在得了旨意后,可谓殚精竭虑, 从狩猎路线、所放猎物、安全布控、参猎人员、马匹、弓箭……事无巨细,样样把关。
短短数日,须发大把地掉。
这日不知是自个开窍, 还是得了高人指点,向御史府奉了帖子,来此拜见。
御史大夫如常接见他, 委实比他要镇定许多。只道是尽己职能、恪尽职守便可, 其他无需多虑, 如此一盏茶的功夫送他出府。
十一月仲冬时节, 期门仆射在御史府外擦了把额上薄汗。回想御史大夫反应,实在平静得近乎淡漠。
同在长安, 期门仆射自然闻得前两月的满城风声。
所以这是同天子赌气不予理会, 随之任之, 还是确乃自己部署得当,他无处挑错?
期门仆射看着手中这副想要让御史大夫稍稍费心修改的部署卷宗,正踌躇间,府中出来一人, 乃其护卫首领唐飞。
“我家大人让卑职给林大人再带一句话,那日他也会在的。”
期门仆射愣了瞬,反应过来。当年那场刺杀,从外围到内场的防卫,并无太大问题,唯一的关键处是御史大夫不在。
此番冬狩,他定然随侍帝侧,自然可保万一。
至此一颗心算是放下一半,拱手道,“请转告薛大人,卑职一定尽心竭力,护吾皇无虞。”
薛壑在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张游龙弓,乃紫檀木所致,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是一张二石力之弓。
薛壑十三岁在益州边地退敌、十五岁在上林苑首次比试、后来陪在她身边每一次狩猎用的都是这张弓。
唯一一次需要弓而不曾带它走,是在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他新婚那日。彼时,父亲从益州过来,他心中欢喜,让父亲给他修整弓弦,如此在父亲处放了许久,不曾带上战场。
据说他出征不久,父亲就已经修好,还另外制了两副弦,一并送到了明光殿储君手里。可惜人与弓未在一处,人去弓藏,命运折转。
它孤零零被挂明光殿高墙上,看人世变幻。
数日前,冬狩诏书下达翌日,君臣在宣室殿论政。散会离殿,江瞻云派人追上他,没说什么话,只让送还了这张弓。
薛壑不知她的意思,是要他好好表现,还是好好保护她。
他记得这次冬狩的路线,以昆明池为核心,往东南为径各三里,范围非常小,所涵地带即无高山,也无茂林,尽是草地平原,布着围网。可是说根本无法狩猎,再者她已经开不了弓,也就无法参与狩猎,潜在的危险便也小了许多。
所护之处就剩了昆明池。
所以,期门仆射纯属杯弓蛇影,操心太甚。
但薛壑能理解他的担忧,就好比自己,明明比他还清楚冬狩情形,但还是将弓试了又试,擦了又擦,这会又开始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