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来吧。”余光瞥见小二捧盆走来,他见缝插针,低声讨好。
江瞻云看了他一会,从庐江处抽出手,伸给他,“难得你这样拘谨,方才如何走神了?”
“臣瞧着女郎的模样,定是对这处酒肆不感兴趣,便想着还有何处能让您散心,所以走神了。万幸没有烫到您。”
齐夏先试了水温,方持巾帕拭过女君手背。但见仅一块麻布,并无干湿区分,于是撕下自己一片袍摆,给她擦干。如此按揉她指节、掌心各处穴道。
江瞻云重新摇起折扇,清风徐徐,扑散夏日闷热。
齐夏面上微凉,心头顺畅,温声道,“西市有六博坊,夕阴街的‘花都’里新买了一些西戎人,男女都有,极善歌舞,女郎要不要去看看?”
“西市五所,夕阴九堂,早年间你还小,没带你去过,你是何时开始去的?”江瞻云眉宇颦蹙,“看来不能放你出宫,满处瞎跑!”
“不不,臣发誓,臣只是喝茶听曲,从未下过场。”齐夏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让江瞻云误会,当即又急又惧,“凡臣又有一句谎言,叫臣不得好死。陛下大可让三千卫去查!”
江瞻云笑了笑,正欲说话,听得楼下一阵马蹄急行,放眼看去,乃贴榜官员正往东城墙赶去,后头还随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这官袍,诏狱令的人?诏狱令乃直属您……”齐夏顿了下没吐出后头话,他一心想着给江瞻云解闷,见此热闹恨不得拉她就走,“也不知出了甚事,我们也去看看!”
江瞻云被逗笑,以扇掩面,“我们还要走一趟抱素楼,你看你是自个去看热闹,还是与我们同往?”
“臣去看热闹。”齐夏丝毫没有犹豫,想了想又道,“女郎可有什么需要我去城外买的,我给您捎回来。”
江瞻云顿了一会,“去城西八里处,买一碗甜豆腐脑。”
三人下楼分作两处走,庐江陪着江瞻云坐如马车内。马车先行,齐夏方上马去城东墙处。
原来皇榜公示的是去岁新政作弊的彭寅、杨枫两位学子,原本成绩乃第五、第七名,乃四百石京官储备官员,可谓前途无量。
不想今岁三月,天子对京官储备的十位学子重新举行了考举,结果这二人所答内容可谓文不对题。后为天子亲测,竟连最基础的《尚书》背诵都不过关,就莫说理解释义了。
两人召供,乃是从太常温颐处得了答案。
诏狱令自是当即呵斥否决,“太常已故,岂容尔等如此乱泼脏水,毁他清誉!”
说是这般说,然眼下皇榜贴出,除了对二人的惩罚,贬为奴籍,三族十年内不得参与新政考举,是为重罚。
人群中,开始传有关温颐种种。
毕竟当日昆明池上宴,他死的过于蹊跷。而这厢对于二人的招供,若当真有诋毁之意,天子又如何只罚舞弊之罪,不罚辱国之重臣之过?
如此想去,温太常清誉难清!
“陛下一石二鸟,既清除了彭、杨二人,又让太常身后名有污。”马车路过这处,停下片刻,庐江撩帘看过。
“温门旁人都可保清誉,偏他不能。”江瞻云神思转过,岂止一石二鸟,原还有更大的用处。
庐江目光落在人群中一熟悉处,“陛下,齐御侯您可要防一防?方才在酒肆,他心神不定,乃是闻臣所言要调查传言之后。那般神态,怕是……”
“不必。”江瞻云亦隔窗看了他一眼,“朕早就知道他的去向,正想与你说呢。你处可以试着从他入手,看看钟毓一行贪掉的那笔银子,到底在哪里。”
当务之急,朝中最缺的就是钱。
“他和钟毓一党走一起去了?”庐江惊道。
“朕后廷的人,满大街跑,朕当然得派人跟着他了。他这半年每月初一、十五向朕讨了恩典出去玩,一举一动,叶肃都会汇报,左右他也得不到甚信息,也没那脑子。而且还算知进退,这会听闻我们要去抱素楼,只当是要论政,便也乖觉不跟着。”江瞻云想起方才他还欲带她来看这热闹,不禁莞尔,敲了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贪玩虚荣,朕年少也这般,随他去吧。”
江瞻云这日来抱素楼,完全临时起意,不曾支会太常和五经博士。是故当她从马车上下来,这日值守的博士祭酒认出她,当即吓了一跳,仓皇迎驾。
“起来,朕就是来看看考场安排如何了?”
因有了三月复考一事,今岁的新政推迟到了六月上寻。同时因女官制的复辟,京畿六郡最先进行尝试,对女郎开放考举纳举。
考虑到女子在外,食宿在客栈酒肆多有不便,派禁军控场又影响其他百姓日常起居,江瞻云遂安排了抱素楼与她们居住用膳。
此番过来,就是来看食宿的安排。寝屋一间间看过,膳食录在卷宗上。她在虚室生白台坐下,接了奉上来的竹简一册册阅过。
不知不觉已经夕阳西下,殿中半边借夕照采光,半边点了烛台照明。
她从成堆的竹简中直起身来,挺了挺背脊,揉过酸疼的脖颈,推开窗牖看见倦鸟归林,游鱼入渊,龙首山上金乌最后的光也敛尽了。
“陛下,宫门就要下钥,该回宫了。”庐江在一边提醒她。
她点点头,起身出楼。
楼外马车旁,有人在等她,见她出来急急迎上,“陛下,您要的豆腐脑,还是热的。”
夜幕下,光照不明,她的目光聚在那小小的碗盏上,捧盏的人便有些模糊,莫名地闻声生怒。
不是他。
“快尝尝。”
马车中,齐夏盛了一勺喂给她。
她张口含入嘴里。
“好吃吗?”
天越发地黑了,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和繁盛,影子在灯下格外狭长。
她盯着那影子,慢慢咽下,“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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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
第67章
五月初诏狱令皇榜的张贴, 并非去岁新政舞弊的结束,实乃今朝新政的开端。自彭、杨二人牵扯出已故太常温颐,坊间甚嚣尘上。甚至有说法彭、杨二人不仅攀扯了太常, 还供出了其他参与舞弊的五经博士。
一时间, 太常寺中人心惶惶。
这虽与温冲没有关系, 但抱素楼六月的新政就要举行, 五经博士们出卷在即, 多来心不在焉。他们提不上力,温冲的压力都如山一样抗在背上。
这日回来尚书府见温松,见得温冶也在。
温冶脸色煞白, 额渗冷汗,双目涣散,得温冲连唤两声“三哥”方回过神来, 勾起了嘴角却扯不出笑,只如砧板上的鱼长喘了一口气。
实乃五经博士中多为温松门生,外头流言纷纷。温冶实在听不下去, 方来问温松天子到底何意。
——如此无声无息, 任由流言漫天。
当日昆明池上宴, 他虽也看出几分蹊跷, 但实在想不出动机,又见手足上位, 一时不曾不多言。
“这桩事, 我本不欲告知你们任何一人。但见你如此义愤填膺, 虽是为家族故,但若不知情,来日多受此累。”温松丝毫未理刚到的小儿子,依旧在与温冶说话, “今日知晓缘由,当晓得来日如何自处,如何行事了吧!”
温冶且忧且惊看向父亲。
“当下便有一桩。”温松起身走向温冶,拍了拍他臂膀,“你去教教他。”
话落,离开了书房。
“阿翁!我还有事呢,我……” 温冲不明就里,还欲拨转轮椅去追父亲。
“七弟——”温冶拦下他,“你可是为下月新政而来。”
“是啊,我都要急死了。一轮审核算是结束了,这不马上就要二轮删选,然后奉给陛下三审以封卷。但近来我瞧他们心思都不在上头,关键常乐天还时不时过来催促进度,我、我又看不懂……这到底要怎么办吗?”温冲急的恨不得从轮椅上弹起来跑掉。
温冶直待父亲背影消失,方回身推过幼弟,合起门窗安静说话。
“首先,他们心思不在公务上便是怠政,你是他们上峰,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其次,你可知晓他们为何心不在焉吗?”
“不就是近来外头传的那些事吗,八成吓得,心虚了。”温冲摇头道,“我就说做官有甚乐趣,做好是应该,做不好便是这下场。三哥你看看我,可是头发胡子都掉光了……”
温冶懒得同他辩驳,只继续道,“你头发胡子掉落,为的是甚?”
“这还用说?怕陛下罚我!”温冲仰天长叹,“人人都羡慕我一朝得道,做了九卿之首的太常,乃国之栋梁。又道陛下恩重温家,尊师重道,天下效之。实乃君臣和乐之态。其实乐的仅陛下一人,我真真愁死了,恨不得这会就乞骸骨。”
话至此处,他恨声道,“我都乞过一回了,陛下不准,常乐天也不要。”
“你怕陛下罚你,便做好你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譬如当下何人心不在焉,心有戚戚,该上报就上报。至于你不愿做这太常,乞骸骨一次不够——”温冶叹了口气,“我温氏以文传世已有百年,你好歹也稍微读两本书。”
说着,从书柜上择出一本《礼记》丢给他,“翻到《礼器》篇,自己读去。”
温冲接了书,还欲说甚,见兄长已经开门离开,只得低头翻阅。
终得书简一句:三辞三让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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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冲离开尚书府,转头颤颤惊惊入了宫,在宣室殿面见天子,上禀五经博士中的陶奎、贾芳、穆骁等六人,近来备卷之时屡犯错误,提醒多次亦不悔改。
天子道,“这六人都是八百石的五经博士,上头还有一千四百石博士长史,一千六百石博士祭酒,直属谁管,劳你亲来?”
温冲回道,“陶奎归属博士长史言昱,贾芳和穆骁归属博士长史单田,剩下三人由博士祭酒公孙行管。但因为他六人近来不思公务,他们的直属上峰替了他们的活,所以管教监督的事就、就由臣来了。”
话到最后,报赧于自己的无能,近天命的男人羞红了一张脸,沉沉垂着脑袋。忽闻天子一声低笑,概因久在群芳中,最识女郎心。这会垂目不见天子面,又来回两番应答稍稍平复了心境,竟闻出天子虽是嘲讽笑意,但带着几分松快,当下抬眸回之以笑。
江瞻云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蹙眉让他退下,却不料其道还有事欲禀。
天子有些不耐地点了下头。
温冲意识到自己笑得不合时宜,这会收了笑,强撑劲头,拱手道,“臣得陛下垂爱,高居太常位,本也想报效君主,以慰宗祖,奈何有心无力更无才,在任大半年诸事多有南乡夫人帮衬。说‘帮衬’原也不够,实乃都依仗夫人。夫人济世之才,更该在此位,可更好为陛下分忧,造福百姓。”
江瞻云重新展颜,“你说的朕都记下了。但新政考举就在眼前,临阵换将乃大忌,待结束后再说。”
温冲见天子有些松口,当即松了半口气,跪安离开。
翌日五月十三,就有诏狱的人传陶奎等六人问话,多日未归,亦无消息传出。
五月十八,天子如常闭关宣室殿进行三次审核。这意味着待廿七出关,一切都尘埃落定,只需待六月初二将终审的卷宗送入抱素楼即可。而被诏狱带走的三人,不言而喻乃徇私舞弊者。
但谁也不曾料到,五月廿五这日,天子提前出关,竟是半点没有定下考举所需的卷宗。
待宣室殿大门大门打开,天子立于阶陛,诏狱令领禁军上前,带了数十位人员,分三排逐一跪下。
第二排乃陶奎、贾芳、穆骁等六位八百石五经博士。
第三排是十五位这一届即将参考的学子。
天子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五人身上,“诸位,你们回头看看,朕为你们请来了何人。”
此五人分别是博士长史言昱、单田、王隆,博士祭酒公孙行、黄林。
彭寅、杨枫二人确实牵扯出了一个温颐,但所谓其他五经博士也有徇私舞弊之嫌,乃江瞻云安排人传出的。
伪朝的明氏一党,本就是承华年间最大的贪污人员,如此掌朝五年,难免不会对最易腐蚀、得利最快最为便利的新政下手。
彭、杨案初时不动,是为了安抚温颐;如今动,是为了清除新政硕鼠。
风声放出之后,以公孙行、黄林为首的五经博士心中惶恐,眼见流言越传越盛,欲求温松又恐其大义灭亲。当下想到如今的太常,一来是其亲子,多少可以庇护他们;二来是个草包,能给他们完整地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