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涌得鼻尖泛红,眼中水汽氤氲,大颗眼泪不受控制滚下来。
他走上前来,隔大案伸出手,“你我做君臣,好过做夫妻。我宁可我们曾经爱过,也不要来日兰因絮果。”
他没能拭去她的泪,指尖被她捉住,紧握在手中。半晌慢慢松开,面上浮起笑意,盈入眼眶。
她不再握指的手擦去泪水,抬眸又是明艳姿容。
“跪安吧。”
这日晌午,群臣汇聚长杨宫,参加正旦会。
天子传下两道旨意:一、宗正处停下所有有关立皇夫的事宜,无旨不必再备;二、薛壑除去御史大夫职,外调青州牧;原禁军校尉薛墨、薛垚去校尉职,任青州都尉;原尚书郎薛垦任青州牧长史;皆于正月十六启程赴任。
被提名者领旨谢恩。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赐平身。
俯视与仰望间,四目相对,又匆匆避过、错开,片刻后回首,还是不偏不倚纠缠在一起。
这样的对视,亦出现在正月十六的枳道亭。
诸人送行,已经陆续散去,薛壑看过日头,吩咐启程。已经人上马身,缰绳握手,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陛下来了。”
薛壑回首看去,一架普通的三骑车,却是太仆令驾马,光禄勋伴道。
薛氏一行子弟当下行礼问安,后先行离去,留薛壑同天子说话。
“冰都未化,天寒路滑,陛下何必走这遭?”所幸亭中炭盆火未尽,薛壑引她至一旁,又见亭身无帘幔遮挡御风,急急解下披风,解开了方觉不妥。然一想,臣侍君也是本分。
“朕不冷,倒是你,这会冻出了病,可要耽误行程? ”江瞻云立在亭中,与他隔着半丈距离,“系好。”
薛壑颔首从命。
“当年你来时,朕不曾好好相迎,今日你走,朕该好好相送。”十二年光影流转,生死几许,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走到如今模样。
又好又不好。
“还有一事。”江瞻云招来侍者,自己捧盒掀开,伸手抚摸,“这个还给你。”
是益州玉。
薛壑眉间陡跳,长睫颤了又颤,心口一阵窒息,隐隐生疼。片刻尤觉自己矛盾,都谏她立皇夫,诞子嗣了,她于情于理该退回此物。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江瞻云话落,人从他身边过,再未回头。
马车就要驶入城门,庐江回首窗外,“他还在亭中,陛下可要看一眼?”
江瞻云摇首。
她仰头抵在车壁,喃喃道,“去岁他给朕戒除五石散,我们一起在椒房殿过了十余日。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承华年间,匈奴被彻底驱逐,北境平定。
一日,承华帝来上林苑,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
“他是益州侯之子,父母族人都殉了国,如今养在宫中,与你作伴。你不许欺负他。”
小公主听着父皇的话,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臣族中齿序十三,单名一个‘壑’字。”
“薛壑!”小公主牵起他的手,“孤以后唤你十三郎,成吗?”
薛壑点头,星眸蒙着雾气,微微泛红,“阿翁阿母阿姊,都这样唤臣。”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他陪着她从上林苑迁入明光殿。
他出身清白,忠烈之后,身份高贵,但后背空虚,没有半点实权。她自小喜欢他,后来更是放心地、毫无负担地爱他。
从年幼到年少,相识相伴相爱,但未能相守。
温颐包藏祸心,在上林苑谋刺她,她生死不知所踪,他被冠谋刺之名。还未等她回来,就已经被诛杀在宫墙之内。而她也沦落在外,跌在泥中,草草一生。
……
“这是一个很卑劣的梦。”江瞻云嘴角攒出一个自嘲的笑,“薛氏权重,成了横旦在我和他之间的一条鸿沟。但其实最大的问题并不在此,是在于朕自己。”
“朕恐惧、不安、无能,没有信心控制他们,所以便容不下他们。”
“我其实很想他在我身边,这一年来我惑他、诱他、想同他举案齐眉,试着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寻常的关心,寻常的见面,寻常的出入相随。我解决不了的问题,扔给他,让他去解决。我甚至让他去解决薛家族人退出长安的事,我知道他解决不了的。他十五岁入长安,五年间熟悉环境学习朝政;及冠后又一直在为朕谋划,他根本没有处理过族中事宜,也无人教导他要如何同族中子弟相处。但我当时就想,万一呢?……今日结果,确已经是他做的最大的成果了。”
“说到底,朕什么也给不了他,给不了他一心一意的信任,全身心的依赖,给不了他完整的爱,温柔的体贴。皇权,社稷……排在他前面的东西实在太多。”
“所以,你把自由还给了他?”
江瞻轻轻笑过,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撩帘看广袤天地,碧空苍云,“益州玉在我手里,他就只能是一只纸鸢。”
“但他本该是天上鹰。”
第66章
神爵二年初, 京畿外调一千六百石以上官员共二十一位,分别前往袞、冀、徐、青四州上任。
其中七成为平调,享高一阶俸禄;剩下三成为高升, 譬如徐州牧、袞州牧、冀州牧皆为原一千六百石京官担任。
唯有青州牧薛壑, 怎么看都是被贬, 从万石的三公位降至二千石州牧。且天子金口玉言, 不再备婚。如此即便没有明文昭告天下与薛氏断亲, 但薛壑俨然不再是皇夫的人选。更有不知从何处传出,天子在其离京当日,退还了益州玉, 便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
“益州的嵌七宝玉乃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这玉都退回了,想是真的断了姻亲。”
“听说当今陛下得的第一方玉当年遇刺时便碎了, 如今这方玉是益州侯夫人去岁来京重新送的,这样都退回去,可见天家不待见薛氏。”
“但话说回来, 既然不待见, 派个人送还回去便罢, 天子何必亲自出禁中去退呢?”
“这是瞎传的吧?退个东西何须天子亲往?”
“ 是真的。本来我也不信的, 但十六那日,我从致道亭外的山道过, 远远瞧见天子在亭中。陛下圣颜我是不曾见过, 但我识得御史大夫。能让他跪拜的女子, 这长安城中还能有谁?”
“那也不能说明陛下就是去还玉的,就不能是单纯去送行吗?”
“那就更说不过去了,独独给他一人践行,岂不是圣眷依旧偏宠, 矛盾的很!”
“这……”
“罢了罢了,天子之事还是少论的好。朱楼起朱楼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说的准呢?”
“喝酒喝酒!”
……
已是仲夏五月天,朱李甘瓜堆案,芳兰彩丝绕匝。
朱雀长街的酒肆中,闲谈者无数。
临窗案前,女郎折扇轻摇,神情淡淡,“益州侯夫人二次赠玉乃私下在向煦台时,非节非宴。朕还玉也是私服出宫,这怎么全长安都知道了?”
这日伴驾出宫的乃庐江长公主和御侯齐夏,两人分左右对坐。
庐江道,“可要臣去查一查?既然都在私下时,最是好查的。夫人赠玉时御史府有哪些人侍奉,玉被奉入宫再被带出宫时,又经哪些人的手,过手的人当日都与何人接触过,一查便知。”
“豆腐脑——”
“热腾腾的豆腐脑,又香又滑的豆腐脑!”
“用绵白糖佐料的豆腐脑!”
【朱雀长街的甜豆腐脑我都尝尽了,都不如这家的好。】
【在城郊往西八里、每月逢单的集市上。】
江瞻云眺望窗外楼下一处小贩,耳畔话语萦绕,目光随他肩上挑起的担子游走。忽觉手指一阵灼烫,猛地缩回了手,转眼冲齐夏道,“你作甚?”
齐夏在一旁侍茶,一不留神将水倒溢出了茶盏。
“女郎恕罪。”尚在外头,齐夏改了称呼,没有下跪,但头埋得极低。他御前侍奉也有一年多,从未出过错,最是得天子欢心。
这厢还是头一遭如此鲁莽不慎。
江瞻云上下打量他,一时没有说话,只由着庐江捧过她的手检查,“所幸茶就五分烫,不碍事。”
庐江唤来店小二,要了盆水给她清洗。
小二来去有一会,江瞻云又去眺望楼下小贩,奈何寻不到了。
意兴阑珊。
她回过身道,“不必。”
庐江闻言才要唤停小贩,却闻她道,“左右不是什么上了机密的事,传便传了。”
自宗正处得了停止筹备立皇夫之事的旨意、薛壑离京后,二月里宗正卿便向天子提出纳新的事宜,被她以当下身子需要调理为由暂且搁置;其后四月中旬御史台又提出天子当以传承国祚为重,要求她驾临闻鹤堂,考虑子嗣之事。
彼时上谏的是御史中丞申屠泓,江瞻云得他此谏,不知怎么便想到当初他在向煦台挥拳打薛壑的场景,当下冷了脸色。
申屠泓得其父真传,或者说整个御史台都是一副模子,尤其被薛壑领导了五六年,皆是一副“吾不惧死,你奈我何”的脾性,丝毫不顾天子神色,只拱手继续道:
“臣上此谏之前,已经向太医署询问过,陛下身子大安,此其一。其二,相比纳新充实后廷,需费银钱,且后续闻鹤堂所需也将上调,臣之谏不费分毫。陛下今岁二十又五,膝下尤空,便是在寻常百姓家,子嗣也是要考虑的头等大事,何况关乎国祚传承。故而还望陛下早诞子嗣,为国存储。”
江瞻云脸色越发难看,问,“原御史大夫走之前,向朕推荐了你,说是考察一番,可上他之位。三公之一,你还要不要了?”
这话出口,江瞻云当即后悔,同一个“不畏死、可以死证道”的人论权位,她真的越活越回去了。
所幸,御史中丞没有以死明志,但说了句让她更心堵的话。
“臣此谏,便是原御史大夫所留。”他拱手持礼,低首回话,背却挺得笔直,“薛大人说,这是他在御史台的最后一次劝谏。他私下会劝,但于公也要再谏。”
真真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盯着申屠泓半晌,眼前重新浮现煦台场景,突然便笑了,“怎么不把他打死的!”
“陛下……”申屠泓俨然没有听清楚。
江瞻云笑意浮在脸上,话语轻飘,“爱卿一片拳拳之心,朕会考虑的。”
……
她是该考虑考虑了。
好好想一想为何否决宗正卿的提议?为何不听御史台的劝诫?她一时难以做出的决定,且让这传言去做,帮她快刀砍乱麻。
庐江颔首应是。
齐夏闻言心下稍定,但还是持礼低首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