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返身回去座上,路过洒落一地的卷宗,弯腰捡起一卷,投于炭盆,然后第二卷,又入盆中,第三、第四卷……后有长史唤来衙役,全部投掷炭盆中,于堂外庭院里泼油焚毁。
五月初夏,烈日炎炎,火焰在日照下几乎透明不为人见,然散发的温度却依旧炙烤着堂中的每一个人。
“本官给诸位一个机会,半年后,岁暮之时,请重上卷宗。”薛壑话语平和,方才一瞬革职定人前程生死的肃杀之气转瞬敛尽,和善体恤,“回去之后请先做三事,一、将朝廷救济款拨于百姓手中,二、各县所积之粟谷按人口比例发放各户,三、游说地方豪强捐供以充府库。本官初来州城,多有不足,还望诸位支持。”
话毕之时,已是夕阳西下,齐国郡城门就要关闭,是以让诸人速归,不设宴不留宿。
这一日议会早已无人在意足开了五个时辰有余,实乃都在州牧长官一颗枣一把掌的轮换中,心弦紧撑,神思急聚,待出得州牧府,许多人或双腿一软欲倒,或眼前发黑欲昏厥,偶尔二三稍显镇定者,委于僻静无人处,欲搭上曹渭或其弟子问候一二,以明前路。然眼见其车架从眼前过,却毫无停留之意,遂以说明一切。
“还是大人神通,所幸他们送的那些细软物什都封口不曾拆卸,回去我就让人逐一送还。”陆岸亦是心有余悸,想了想道,“只是我们这般还了,会不会?”
“不必还。”曹渭缓了缓道,“稍后,我会给州牧呈卷,为表建设青州之心,今岁俸禄以冲府库。之后,你二人随至同行此举,同时让座下官员随行。”
陆岸颔首,“学生明白了,会让人传达那些功曹小吏不必再另外出资,细软物什足够。”
曹渭淡淡一笑。
“老师,那我们以后当真为州牧是从吗?”盛珉问道,“按照京中形势,他仿若是不得圣宠,会不会有旁的封疆大吏过来…… ”
不得圣宠。
曹渭回味这四个字,然偏偏世人眼中青梅竹马、圣眷优渥的太常却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急急抽离太常寺,舍京官而回祖籍,自是保命为主、以求全身而退。对于这位曾经的御史大夫,原是张望姿态。今朝下来,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二十多年前初入官场的少年热血。
“州牧本就五年一轮职,自可续任,也可平调,但即便再有人来——”饱读经书的儒士正了正身姿,衣袍直挺挺挂肩头,似川流平滑无澜,广袖如云拂,袖角微摆,“也不会有位尊过、胆大过、身正过其人者。”
话这般说,然回想太常寺中种种,数轮新政在自己掌中过,到底多添了一步棋。天子放其来此,京中停下备婚,便是已经断了姻亲。且三月里岐山翁主申屠岚亦来了此地,常日初入州牧府,其意不明而喻。如此青年才俊,他膝有幼女二八年岁,纵是为妾攀得这门亲,亦划算得很。
次日晚间,流萤点点,月华倾泻。
薛壑总结完昨日议会内容,终得片刻闲暇,在亭中纳凉。然石案上,仍旧堆着厚厚一摞卷宗。
敲山震虎只是第一步,青州建设可谓举步维艰。
议会才结束一日,但州牧府中原本官员重新上报的事宜便有很多,整合提要后,主要有三:近二十年来,水患不断,是为天灾;官员贪污,是为人祸;数历战事,乃国之不平。后两者问题的出现,使当地百姓难以再信任朝廷和官府,反而多接近于豪强,任其欺压但勉强可得回报一二。另有水患之故,乃地域问题,历朝多年一直防患,一直未绝。
而薛壑如今所举,虽可以勉强改变百姓对朝廷的观感,但远远还不够。毕竟按照他两个月的走访,粮食存储十中六七都在豪强手中,各府衙确实可用钱谷有限。战事之上,如今青州军中由薛墨兄弟二人前往震慑把控,又有他亲自坐镇,高句丽且才撤兵,姑且可以放一放。
如此就是安抚百姓和预防水患两处为重中之重,然这两处归根结底都需要银子。
水患多于七八月暑热之时发生,一旦黄河决口,平原郡便是第一个遭灾的。若成灾情,就需要修水坝,施米粮,而修水坝公事浩大,则需要让百姓捐供……
薛壑看着卷宗,脑子来回转,转到这会突然笑出来声,扔卷在案上,敲自己脑门。
“你也不必太愁,这些都是国事,实在不行自然先向朝廷求援,再起捐供之举。”薛允如今任州牧别驾,在这处陪着薛壑,“且想想好的。”
他拿起一份卷宗,“你看这曹渭今日白日上呈的,官员纳捐之举,不就很好吗?一来虽说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二来乃最重要的,这些官员实实在在被震慑到了,我们的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个好的开端,值得庆贺。”
薛允合了卷宗,将煮沸的茶汤递给侄子,“也亏得你想出这等法子。话说回来,你之前对曹渭一直不冷不热,是早发现他有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问题。只是来青州一路,查阅了调任来此的诸人卷宗,他两个弟子都是去岁中榜的学子,竟能破例回祖籍任职,定是有人打点了。”论及此处,薛壑笑了笑,“以前在益州时,阿翁便教导我们不可气躁,不可凌傲,不可觉得天子在天边,就圈地为王,哪怕是想也不应该。他说,其实高层官吏因牵绊太多,反而多生敬畏之心,虽腐朽快却也可快刀急砍以清除。但很多底层官吏或者百姓,因人数多,又无知者无畏,却会难缠许多。他们师徒三人,曹渭在上,二人在底,算是占全了,我自然要防。如今甚好!”
薛壑端来茶盏饮了口,“大约我久居皇城,许多人已经忘了我的来路。”
的确,久得连江瞻云都忘了,以至于闻有曹渭这么个人在他身处,急急派人来。
八月入秋,青州城中风高怒号,来人乃三千卫首领楚烈。
一看便是昼夜快马疾驰,入得州牧府门口时,马累急倒地,四蹄痉挛口吐白沫。而楚烈亦是手足发软,面覆厚尘,几欲跌倒。
他头发灰白一片,踉跄间抖落身上尘埃,方现出乌瞳青丝,还有发白哆嗦的唇。
薛壑当即吓了一跳,扶他立定,脱口问,“陛下……”
后话竟是张口不能言,他的手比楚烈抖得还厉害,唇瓣比他还灰白,哆嗦好几下,终于有话吐出,“……陛下无恙对吗?”
【当年你来时,朕不曾好好相迎,今日你走,朕该好好相送。】
“……你为旁事而来,是不是?”
【还有一事,这个还给你。】
“不着急,是与不是,你点头,点点头皆可。”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我很好,除了来时生病了几日,一直听话好好珍重的。”
当日送别之语萦绕耳际,薛壑扶人愈紧,语无伦次。
待入得堂中,楚烈缓过劲,微一颔首,“陛下无恙,她很好。”
薛壑一下松开了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慢慢恢复血气,笑意爬上眼角,“那陛下让你来所谓何事?”
“陛下谴臣来,就是让臣告知您,多多提防曹渭。”楚烈压声喘息。
薛壑呆呆望着他,半晌问,“没有旁的事了吗?”
楚烈摇首。
“你鲜少离开帝侧,如此奔疾,只此一事?”薛壑难以置信。
然楚烈确实就领了这么一道旨意,若说还有,大概是就是“速去速归”。如此一想,当即就要返回。
“别,别……”薛壑自然拦下,“纵是有新马换你,但你也吃不消,怎么也该住上一晚歇一歇。歇一歇,歇一歇,我去让人备膳!”
薛壑有些回过味来,嘴角压也压不住,请他安坐,又去传人,毫无半点沉稳之态。
甚至晚间时分,申屠岚捧了陈年卷宗过来与他说寻到了有关修缮堤坝的事,原是已经过了夜黑闭府的时辰,然薛壑这日欢喜,尚与楚烈共饮中,当下让人出去接了。后仅一府之隔的主簿府中,曹渭之女曹蕴许是见申屠岚出入,知晓了他心情大好的消息,当即着人送来几味小菜,说是念州牧与来客辛苦,给他们加膳。薛壑这会酒醒几分,道是已经宴终,当下婉拒。
然拒与不拒,楚烈回来未央宫,在江瞻云一句“你住一宿,宴两膳,薛大人全程陪同,就没论些旁的”问话中,一辈子同刀剑为伴耿直无比的首领,搜肠刮肚将逗留州牧府的十二时辰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说了。
彼时夕阳晚照,江瞻云正持刀削一个梨,她的手法已经很娴熟,却生生削断了好几回。
卢瑛伴驾在侧,默声悄看她神色,见得她指腹隐隐渗出一道血迹,低声道,“陛下,您手可是破了,臣给您包扎一下。”
江瞻云点点头,伸过手,目光在那个梨上流连。
“包扎得挺好。”片刻,她翻来上下看了过,指指盘中梨,“赏你了。”
“陛下赏赐些旁的吧。”卢瑛持刀切下一块,喂给她,“这臣可不敢受。”
第69章
十月里, 青州已经进入深秋时节。风从海上来,携带阵阵咸腥气,脸上被吹久了, 丝丝生疼, 吹进眼里, 更是干涩流泪。
江海临水边, 已经鲜少有人出没。
但薛壑驾马远行, 去了距离州牧府近两百里外的平原郡。
虽说今岁暑天的暴雨量不是太大,土壤和河道尚且能够承载,没有出现水灾。但他在府中命曹渭召了多个熟悉当地气候水患的官员过来商讨治水事宜。了解到伪朝五年, 青州七郡十三座水坝竟只有五座水坝各检修过一两回。其中原该一年两修的金堤水坝五年当修缮十次,却只修缮过三回。且还不是官府组织,乃当地豪强冯循出资所为。
实乃伪朝三年, 黄河决口冲毁灭堤坝,平原郡发生特大水灾,数万人丧生。之后冯循遂领人修水坝, 虽没有按照要求每年两回, 但相比官府侵吞修缮款、他一年一次地检修亦算大功一件。直到去岁青州陷入战乱, 方才被迫中止了一年。
按照这处的自然气候, 黄河在六到八月间最易决口,平原郡在其下游, 又在青州西面三郡的上游, 是故金堤水坝就显得尤为重要, 几乎决定了半个青州的民生。
冯循原在七月里通过平原郡郡守向薛壑拜了帖子,亲至临淄县宴请薛壑。其人四十出头,须髯在鬓,温润清和, 一派儒生模样。因连年修堤、施粥百姓,在平原郡乃至整个青州名声都很好。如此民心所向的人物,薛壑自当接见。
彼时宴中,冯循上呈数年来修缮水坝之经验卷宗,“在下闻大人入青州后几番举止,便知我青州百姓有救了。”
他这般身份之人,总也会同官府打交道,人脉也广,探知新任州牧行径,自是正常事。不避而直言,反添磊落。
“以后金堤水坝便全仰仗大人了。”
薛壑前脚才忙完震慑官员、紧接着是畅应曹渭让官员纳捐之事,身体忙碌心思急转,半年来可谓身心俱疲。到了六月又开始操心水患一事,实在需要寻人助力。
这会闻他这般话语,不免有些惋惜,开口留人,“冯员外之善举青州百姓皆知,又曾亲身领人维修水坝,经验丰富。如今州城正值用人之际,还请留下一同治理。”
薛壑持酒来敬,“您放心,钱谷方面自当由本官解决,只是还需您将以往所领有经验之人悉数派上。事成之后,本官定会向陛下请赏。”
薛壑将酒一干而尽,倒空盏与他看,“您随意。”
不待他应,又干两杯,且当下着人送来承诺请赏之文书,当场落印,“本该我去拜会您,实在分身乏术。”
言行至这个份上,冯循拱手应是,“大人厚爱,草民定不辜负。”
是以冯循回去,不过四五日,便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修缮金堤,一应费用且都由自己先垫上。
薛壑则留在州牧府,一边安抚民生,一边盘算府库钱谷。终在九月时候,按照冯循给出的人工、材料等一应总计报价,将钱谷派人送了过去。
他私下让人几经核对,冯循给出的报价确已是最低价,甚至还贴了一到两成。如此得人襄助,薛壑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日前来平原郡,一则视察修缮状况,二则拜会感谢冯循。
他本私服而来,没有惊动当地郡守。却不想入了平原郡还未到金堤,便先遇上了冯循。冯循好客,说甚都要他先入府宅用膳,之后再同行前往金堤。
官道上两列枯枝,黄叶满地,即将行至正空的太阳铺洒下浅金色光,披人身上也不觉暖,只有秋风瑟瑟生寒。
薛壑当下不曾下马,只抬眸看天际,半晌缓缓弯下眉眼,居高临下看立在马车一侧的冯循,嘴角挽出一个弧度,“倒确实是午膳的时辰了,既如此本官便却之不恭了。”
“大人客气,快请。”冯循前来给他引缰。
薛壑早他一步翻身下马,“冯员外若不弃,本官与您共车,正好驱驱寒。”
话落,让唐飞牵马。
此番出来,随行只带了他一人,其余暗子都隐在僻静中,不现踪迹。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冯循殷勤掀帘请人入内。
冯宅在平原郡城西的五里坊,此处非富即贵,冯循大方将人请入,识趣没有公开薛壑身份,只说是自己一友人。
膳食奉来:主以一鼎萝卜煨羊肉,配一道炙肉,一盘鱼羹三样荤腥,另配时蔬三道,佐以栗米蒸饭,鸡丝汤饼。
十分符合他身家的饮食,不铺张奢靡亦不刻意装穷。
知晓薛壑午后还要去金堤,更是没有劝酒,只闲谈许久,一鼎羊肉回炉了三回。
以至于薛壑未时四刻离开,半个时辰至金堤时,申时已过。将将行过堤岸数里,夜幕便逐渐降临,后头都看不清了。
但唤来官员询问,便答修缮基本准则:堤基深三尺,分层夯筑,凡虚土未实,返工重筑。
又见民夫各司其职,有以铁锸开挖堤槽,清除河底淤沙;有以黄土碎石填入河底,层层夯实;有以准绳丈量堤身坡度,用木杖敲打堤面,若有空响便责令返工……
再查筑堤的材料,黄土已经筛去杂质,碎石凿成鹅蛋大小,其中勾缝的灰浆,以石灰、糯米、桐油按比例熬制,粘稠如胶,能将青砖牢牢粘合。
余末见得赤膊的征夫们肩头被扁担压得青紫,手掌磨出的血泡已破沾染着泥浆,妇人孩童也赶来相助,捡碎石,蒸谷米,炊烟顺着河风飘向工地,与尘土交织成朦胧的纱帐。
“薛大人,您放心吧,我们官民一心,定能重新建起青州。”冯循陪在他身侧,眼眶泛红,眼中含光。
薛壑看着还不曾收工的民夫,许久道,“工钱要按时发放。”
“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