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点了点头,聚众于前,向他们拱手道谢,“大家辛苦了。”
乌泱泱的人聚集一起,夜幕下看不清来者何人,只当是寻常官员,遂纷纷应道,“大人辛苦。”
薛壑颔首,半晌道,“所以今日事毕,今岁就不修了。”
这话落下,人群中一阵骚动,连冯循都转身看他,低声唤“大人。”乃在提醒他,工人且靠这处领工钱,骤然没了活,怕会闹起来。
薛壑自然知晓,顿了顿扬声道,“本官来时,闻司天令观气候,如今已是十月中旬,马上入冬,将有暴雪。冬季土壤冻结、取水困难,雪后冻土无法达到稳固效果;且严寒会导致灰浆冻结失效,青砖粘合不牢。且雪中工作,危险太大,是故明日起休。官府会给诸位多发放七日工钱,以作补偿!”
*
“你知道补贴七日工钱,要多费多少银子吗?”翌日薛壑没再继续视察金堤,而是早早辞别冯循,回去州牧府,薛允闻他决策,当即大惊,“黄沙碎石且罢了,但是石灰泥浆还有蒲草,乃有时限,都会算在损耗中,加上民夫工钱,一日所费至少十五万钱,七日就逾百万钱。”
“若不停下,怕是浪费更多,当下乃止损。”午后时分,落了一场雨,天气愈发阴寒,薛壑揉捏着眉心,只觉头脑昏胀生疼,“金堤或许该大修一次……”
薛允原还在震惊“止损”二字从何说起,这又闻“大修”,简直倒抽凉气,“之前诸官论政时有过数据的,金堤全长一百余里,每隔五年大修一回,所费至少四万金,也就是一亿钱。除非你收赋税或许凑凑能行,但你别忘了,这才免了青州百姓一年的税,不满一年就重新征收——”
薛允摇头道,“青州百姓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但金堤若不大修,只怕水患就把百姓给吞了。”薛壑一下下捏着眉心,脑子嗡嗡直响。
“那你只能陛下伸手。”薛允见他面色虚白,眉间皆是疲态递了盏用栗子红枣泡煮的茶给他缓神。
“若向朝廷要,”薛壑眉心已经被捏出一道鲜红印记,眸光虚虚浮在茶汤上,“她才结束了新政,定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来时宣室殿论政,大将军府上呈了武器革新的需求,西北边地还有筑防公事要修建,再者后廷也当充……她定然比我还愁钱谷,这个时候开口,同催她命有甚区别!
他轻叹了声,端起茶汤慢慢饮下,眉宇愈发紧皱,“我再想一想吧。”
……
“我从来没见薛大人笑过,他总是心事重重的。”外头庭院中,申屠岚又寻了一些关于治理水患的书籍过来,身后做了栗子糕的曹蕴赶上来,拉过她立在廊下看对面临窗愣神的青年,“申屠姐姐,你见他笑过吗?”
“他不经常笑吗?对你也笑过,对你阿翁、对这处的衙役随从不都挺温和的吗?”
曹蕴掀开盒盖,拿了一块糕讨好申屠岚,“他那是礼貌的笑,我能瞧出来,笑意浮在眼上,眼角都进不去,眼底全是疏离和客套。”
“我九岁的时候,随我大姐姐去西郊跑马场偷看过他。就一个背影……”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我大姐姐都念叨了好几年!”
“那你大姐姐现在呢?”申屠岚接了糕点,低头轻嗅。
“现在我外甥都四岁了,大姐姐今岁年底又要给我添一个小外甥了。”
“我们应该向你大姐姐学习。”申屠岚咬了口糕点,舌尖点点苦涩。
她很早就见过那个男人看似温文谦逊、实则落寞疏离的笑,在当今天子“身死不见其踪”的五年里;她也很早见过他意气风发、眉眼温柔、满目春风化雪的笑,是在女君立明堂、出入未央宫、銮驾过北阙甲第的年岁里。
“你怎么自个吃了?”申屠岚一转头便看见小姑娘已经将一盘糕点吃了一半,“看来你脸皮也挺薄的。”
“我不是脸皮薄!”曹蕴看了眼糕点,“实乃我每次给薛大人送吃的,都有一种打扰他的感觉。我看他很累,难得歇一歇,我去了还得应付我!”
曹蕴又吃了一块,索性将一碟所剩无几的都端了出来,放在廊下石桌上,“我闻侍奉他的随从说,他喜欢吃梨羹,还是宫中司膳房里特制的那种,长安城的商铺卖的都不愿用。”
小姑娘看着食盒第二层炖的一盏羹汤,坐下持了勺也欲自己饮了。左右这处没她阿翁在背后监察。
“哎——”申屠岚拦下她,“要不你去试试。我前两日见他嘴上都起皮了,干得不行,润润喉也好,聊胜于无!再者,梨在青州极为稀少,你这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寻到的吧,莫浪费了心意 ,拿去给他。”
曹蕴想了想,端去送给薛壑。
薛壑闻“梨羹”二字,星眸亮了一瞬。却也仅仅一瞬,他推回曹蕴处,“有心了,你自己用吧。”
曹蕴没有推辞,坐下来持勺用了,然到底忍不住,眨着一双杏眼问,“皇宫里的梨羹是因为用的供梨,养刁了大人口味吗?”
薛壑摇首,其实若从口味论,从未央宫中送出的梨羹算不得完美,清甜的汁水夹杂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他低垂着眼睫,没有说话,眼中星星点点璀璨,慰他劳乏,乃在茶汤中见到那盏久违的梨羹,嗅到她的味道。
已经入夜,椒房殿中烛台灯火灿灿,加盖琉璃罩。屋中点着熏炉,炉中龙涎香团雾一样弥漫。
薄薄云雾散去,见得女郎半挽发髻,半垂背脊,披一身玄狐皮氅衣,簪一方缠金白玉华胜在髻上。
衣胜火,发似藻,人如玉。
她持了一卷书,还在批阅。
书案左置一盏三足雁琉璃灯,右摆了一盏梨羹。
汤羹热气腾腾,只随滴漏滴答,她换卷另阅,慢慢散了热气。宫人便捧回热了又送来。
来去几回,她终于合卷亦合眼,歪在案上放松身心。
睁开的目光却凝在那盏羹汤上。
青州太远了,没有北阙甲第的御史府那样方便。
青州还很穷,自楚烈回来后,她还是在他流水账一样的陈述中,理出了一些当地境况。
连州牧府招待客人都只有汤饼、葵菜汤、蛋羹、一点炙肉……寥寥数菜,可见州牧府以外,百姓是何日子,执掌一州的州牧又该如何操心!
她查了卷宗,也问了去过青州的官员,知道那处最大的问题是暑天水患,但今岁暑天已经过去,今岁都要过去了,却没有一封他求援的文书。
“陛下,您头还疼吗?可有舒缓些?”这日齐夏在侧,正给她按揉肩背,见她丢下卷宗歪过身子,便自觉按揉她太阳穴。
江瞻云看着他,放出去这样久,然庐江处始终没有查到右扶风一行脏银的下落。
右扶风,左冯翊,内史,京畿三吏竟如此滴水不漏,或许该想想法子离间离间他们。让他们将银钱自觉吐出来。
“陛下——”齐夏又唤一声。
“好多了。”江瞻云笑笑,“近来你手艺又有长进了。”
“侍奉陛下,是臣的荣耀。”齐夏闻她夸赞,停下揉了揉手腕,确实他前后按揉大半个时辰了,或巧劲或力道施力这样久,难免手腕酸疼。
“即是荣耀,那你继续。”江瞻云逗他。
“陛下——”齐夏蹙眉撒娇,向天子伸来双手,“有点疼的,容臣歇一歇。”
江瞻云拍开他。
齐夏笑盈盈转来她身侧,“臣不仅手疼,还口干舌燥,这汤羹赏臣一口吧。”
多少御案上的珍馐他都随意用了,这会端来也十分自然,持勺就往嘴里送。
江瞻云的笑意僵在脸上,无声看他。
“臣多喝了一口,还有呢。”齐夏抬眸撞上她眼神,顿了顿,持勺捧来喂给天子。
“你都喝了吧。”江瞻云笑了笑,恢复了平和神色,伸手拂开他,起身往内寝走去,“用完后,让文恬送你回闻鹤堂。”
第70章
四方宫门申时六刻下钥, 除非有紧急政务,中央官署值夜的官员击鼓传声,唤动九卿, 如此北宫门开。否则, 至翌日寅时三刻是如论如何都不可以开启的。
然这晚, 椒房殿的大长秋手持御令, 开启了宫门, 说是要送齐御侯回闻鹤堂。
闻鹤堂乃原桂宫所改,在龙首原以北,同未央宫隔了一条直城门大街。近两里路, 不算太远。但内侍夜深而启宫门被送回,这事极大。
大到翌日惊动了御史台,上谏天子不该私开北宫门。
原是未央宫和桂宫之间, 有飞廊复道连通,无需绕行地面街道。天子若不满内侍侍奉,谴退出椒房殿于别殿安置即可, 再厌恶也该走飞廊复道, 不必惊动四方殿门。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 眉间不耐, 但也知自己理亏,面色阴晴几转, 最终还是纳谏赞扬了御史台一番。
一个不称心的内侍, 一次御史台的上谏, 于天子而言无关痛痒。但于旁人,伤筋动骨。
这日还未散朝,右扶风孙篷的眼神便已多番扫向左冯翊钟毓。
九月重阳节后,不少官员上疏天子纳新以充后廷。因前头宗正卿同御史台已经谏过, 知天子态度后便没有再劝。但其他官员上谏,此二处也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遂默声不语。
江瞻云观过数十上疏官员的名单,官阶都是四百石至一千石不等,不算太高。但都处在水利、农事、钱谷、文教、盐铁等各实权位上。
三千卫简单查过诸人背景,有十二三人拐着弯同孙篷、钟毓一行沾亲带故,有十五六人或多或少同九卿诸官有关系,再有七八乃宗室五服外的官员,剩得二十来人虽无有利益牵绊,但在其位多年也算勤勉忠勇之人。
如此便很清晰,乃她复辟女官制,接连扶了庐江为光禄勋、常乐天为太常后,儿郎集体的反扑。
女帝掌兵权在手,让他们臣服不敢造次;但国中局势不平,百姓需教化,各州要治理,她依旧需要官员,不可连根拔起。是故在儿郎默声跪拜女帝后,女帝并非全无代价付出。
前朝的官位被女子慢慢分走,后廷的荣华就需要让男子分一杯羹。
左右多养些人,华裳细软、奴仆殿宇,江瞻云给得起,如此应了。是故九月下旬后,朝中开启了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纳新。
彼时最为兴奋的便是钟毓一行。因为他们同齐夏私交不错,无论是初时选人他能探测帝心,还是族中子弟入选后能得他庇佑,这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好的一步棋。
是故各这三家都花了大手笔讨好这位天子内宠,谁曾想,一夜之间,竟失宠至此。
天子开宫门逐人,虽没褫夺封号的指令下来,但同打入冷宫无异,这是半点余地都未留啊!
朝会散后,右扶风、内史、左冯翌诸人原想找许蕤一同商量。毕竟其人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尉,禁军五校尉中薛氏子弟被清其三,填补的四位都是女帝嫡系三千卫的人,唯一不曾动的便是其子许嘉,依旧任禁军校尉。加之许蕤在承华年间便任光禄勋,为辅臣之一,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是故当下可谓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然许蕤近来却病了,一直闭门谢客。
钟毓在半道赶上许嘉,自然被婉拒,于是又转到去了大司农封珩处。封珩见了他们,只道是圣心难测,齐御侯是否能复宠他亦不知。
封珩自去岁青州之战筹备粮草钱谷开始,人已淡淡。今岁的纳新人选中,他家两位适龄的儿子都未上报,有一位族中儿郎却已是远亲,同正支基本沾不上甚关系。问他原也问不出甚。
“话说回来,诸位知道齐御侯缘何失宠吗?”众人离开之际,得他一问。
“难不成陛下知道我们在打点他?”钟毓当即一惊,却也很快否定,“这不至于,内外打点算不上什么大罪,陛下不至于要闹得阖朝皆知!”
“就是,此事实在过于突然。闻齐御侯昨日伴驾共用晚膳,后被留在椒房殿。也就是说陛下原是准备让他侍寝的,至此他们相处得很好。”孙篷接过话,“所以他是在晚膳后出的事,可以说十分突然。乃一言或一行,触及了龙鳞凤颈,惹下雷霆之怒。”
“封大人,可知晓齐御侯何处得罪陛下?”张濂问道。
封珩摇首,“我有此一问,不过是提醒各位,还是那句话,‘圣心难测,不如不测’。务实做好当下事,方是正道。”
这话没错,却不中听。
钟毓当即冷笑道,“做好当下事不假,但我们也不能只顾一时一世之荣耀,总得为子孙考虑,想一想如何延荣后代。”
孙篷和张濂附和应是,封珩只笑不语。如此多说无益,诸人便也散了。
*
外朝议论纷纷,内廷亦是喧嚣难停。
齐夏被连夜谴回闻鹤堂,堂中诸人接惊。因是深夜之中,不少人以为宫人传错了信。
贺铭正在沐浴,阖着眼道,“陛下纵是要罚,也该让他从飞廊复道回来。开了北宫门送出来,是不想让他活了吗?”
宋安已经上榻,眼都没睁,“瞎扯,这和说他谋逆有甚区别!”话落翻身睡去。
唐昊打翻了茶盏,“真的假的,去问问清楚,要是真的且把我除夕要奉给陛下的烟花放了,庆祝一番!”
卢瑛蹙眉起身,“我去他殿里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别再闹出旁的事来!”
冬夜里,齐夏满头虚汗,见卢瑛过来,涨得通红的一双眼再也忍不住,噗噗索索滚下泪来,“三哥,我就是多饮了一口汤,陛下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