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想!”月娘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的孩儿肯定也很想。”
穆清泓指尖一颤,微微蜷起,贴着她的小腹。
“会实现的。”他红着眼眶道。
“又犯傻。”月娘敲了敲他的额头,“咱们啊乖乖跟着宣哥脱困,就什么都能实现啦!”
她笑得眉目舒展,牵起穆清泓的手往丛林里去了。
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跟着一群人大逃亡。
密林里很黑,周围还时不时响起蛇吐信子的声音,后面随时都会来追兵。
可月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刺激感大过一切恐惧。
谢青云和陆麟仿佛也是。
薛兰漪之前在牢狱、在国公府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弯腰驼背,垂眉敛目,不敢正眼看人,今儿个大家都格外松弛。
可能是因为阿宣在吧。
只要跟着魏宣,大家都会很安心。
魏宣在前,一手牵着薛兰漪,另一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前面有条暗道,我们从暗道中走,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穿过暗道,我们骑马抄山上近道行,一路关口皆有我旧部。”
“预估三个时辰就可抵达高昌郡,届时就安全了。”
魏宣沉稳话音一句句交代着,待到抵达一处布满青苔的石门,他方回头扫视众人。
其他人倒还好,但谢青云可能是方才奔跑太兴奋了,此时脸上红潮褪去,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魏宣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撑得住吧?甬道会比较狭窄,空气稀薄,不过不用太担心,最多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咳!”
魏宣的手刚落到谢青云肩膀上,单薄的身子一歪,捂着唇连连咳嗽。
薛兰漪瞧他神色越来越僵白,欲上前扶他。
谢青云压了手。
“我、我无碍……”
谢青云的后背悄然靠在了石门旁,嘴角翕动着故作轻松笑了笑,“宣哥小时候就爱四处挖山刨地种花,不想如今还好此道,竟在这深山老林也刨出一条道?”
谢青云这话是不想大家担心他,故意开玩笑的。
月娘听不懂谢青云的用心,倒为魏宣打抱不平,“这甬道可不是刨着玩的,是三年前宣哥特意挖出来,给我和阿泓藏身的。”
魏宣常年不在桃花谷里住,怕穆清泓两人遇到歹人,才特意给他们留了一条逃生通道。
当初挖密道时,魏宣怕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所以没有雇工,纯靠他们三人手动挖的。
月娘挽着阿泓的臂膀,甚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初阿泓还嫌此地脏哩,没想到今日能救这么多人的命!”
“那谢某倒真要谢太子太子妃的救命之恩了。”谢青云折腰以礼,行的是君臣之间的礼节。
穆清泓站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地方,手足无措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双手道:“起、起身吧。”
他虽如是说,但一直站在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并不靠近。
说起来,谢青云等人和太子也算是至交好友。
此番,他们来桃花谷已经大半日了,太子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有些回避之意。
谢青云不知为何太子如此疏离。
可能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吧。
太子已不是他想象中最温和、热情的模样了。
谢青云悻悻然笑了笑,眼眸轻垂,看了眼手心里的血迹。
可惜……他等不到与太子破冰那一天了。
有些事有些话,他现在已不得不交代了。
“太子,臣有份礼物送你。”谢青云暗自将血迹擦在了中衣衣袖里,而后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给穆清泓。
穆清泓没有上前,反是神色紧张,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则,此时,谢青云的手却抖如筛糠,快要托不住油纸包了。
谁都看得出来,谢青云的身体不大对劲。
薛兰漪默默扯了扯魏宣的衣袖,示意他快些开门。
谢青云这个样子再拖下去,若是被魏璋的人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魏宣拧眉,朝她摇了摇头。
奇怪,他一直藏在腰间的密道钥匙不翼而飞了。
眼下桃花谷定已被魏璋包围。
这甬道是他们唯一的逃生路,可甬道的门厚约三搾,若没有钥匙,万万打不开的。
强行破门,又一定会引来魏璋的人。
他心里也急,眉头拧作一团,满身找钥匙。
而谢青云就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恹恹滑坐在了地上,手中自始至终端着油纸包,望着穆清泓。
“阿泓,你快去啊!”月娘推了一把穆清泓。
穆清泓一个踉跄跌到了谢青云身边。
他离谢青云最近,清晰地感受到了断断续续,只有进没有出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他这才双腿一软,跌跪在了谢青云身边,嘴里絮絮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极小,众人听不到,连谢青云都t听不到。
谢青云只是勉力笑了笑,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后,献宝似地放在穆清泓手上。
油纸统共包了五层,捂得严严实实,其下是一本厚厚的书册,行书小楷,行云流水,上书《晋德太子列传》。
风吹开扉页,还残留着未干的水墨香。
这是谢青云给他写的传记。
在谢青云的字里行间里,太子穆清泓不再是那个意图谋反,欺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他是三岁诵诗明义,十岁问苦恤孤,礼贤下士,高山仰止的晋德皇太子。
史官谢青云记录着他每一笔最真实的过往。
他替他记着他的清白。
穆清泓捧着书的手在抖。
这书太重了,他有些不堪重负,脊背被压弯,虚软地伏趴在地上,书几乎举过了头顶。
没人看到穆清泓深埋在书下的那张脸,神色开始慌乱、紧绷,眼神飘忽不定,口中絮絮叨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最后只剩无尽的悲恸,和……麻木。
与此同时,谢青云再也坚持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极力避开书册,可一滴血点还是溅在了书上,正掩盖住一个“德”字。
众人一拥而上去扶他。
薛兰漪最快,扶住了整个身子都要瘫在地上的谢青云。
“谁拿了钥匙,交出来!”
她扶谢青云的动作有多轻柔,环视四周的眼神就有多狠厉。
魏宣绝不是丢三落四之人,他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钥匙弄丢的。
一定是有人趁其不备,将钥匙偷走了。
而能近魏宣身的人都在现场了。
薛兰漪不敢相信,眼前最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中,竟会有人倒戈相向,想要埋葬大家的生路。
她瞪大的瞳孔扫视每一个人。
说实话,她辨别不出谁是鬼。
也不愿相信这里面有鬼。
其他人亦各自静默无声。
树林中,响起簌簌风声,树叶沙沙作响,频率越来越快。
高频的颤动声窸窸窣窣,直往人骨头缝里渗。
薛兰漪感受到了一股越来越近的寒凉之气,同时也感受到谢青云的体温在一点点冷却。
他无声地呕着血,血水涓涓流在薛兰漪手上,糊了薛兰漪满手。
谢青云快撑不住了。
再不进甬道,只怕他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桃花谷了。
他还有孩子,还有家族,还有谢氏百年史篇未著成。
“把钥匙拿出来啊!”薛兰漪嘶吼失态。
周围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薛兰漪有些无奈了,苦笑一声,几近哀求:“拿出来吧,现在拿还来得及。”
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
她分明看到迷雾丛林,有一黑影高踞马上,端然踱步而来。
马蹄声不疾不徐,却踏得地面声声震颤。
魏璋挺拔的身姿轮廓在浓雾中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