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暗夜中深邃的轮廓,穆清泓几乎可以肯定魏璋已经知道他才是那只杀鱼的幕后黑手了。
魏璋甚至提前预判到穆清泓会把罪责推到刘婆子身上,所以才提前绑了刘婆子,以杀鸡儆猴。
魏璋什么都知道……
穆清泓只觉一阵凉意直窜脊背,如临深渊。
但无论如何,魏璋没有直接杀他,也算给了他一次机会。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才意识到自己能死里逃生,不是因为巧言善辩把罪责推给了刘婆子,而是因为他字里行间的“姐姐”二字。
魏璋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竟会为了阿姐,饶恕穆清泓。
显然,阿姐在魏璋心中的分量比穆清泓以为的更重。
这个认知让穆清泓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姐、姐夫若没旁的事,我去给阿姐盛汤,阿姐很喜欢我做虾仁豆腐。”
魏璋神色轻滞,而后“嗯”了一声。
没有为难穆清泓。
穆清泓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往厨房去。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穆清泓听到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尽量哄她多吃点些。”
穆清泓脚步一顿,粗布麻衣恰碰了魏璋的衣摆。
男人玄色蟒袍华丽且厚实,滚边绣着金丝螭纹,螭与蟒仅次于真龙。
这样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方才的话音却有些疲惫无力。
穆清泓回眸望向他。
他已将银制器具收敛进锦盒中,银色光芒被掩盖。
他陷入一片漆黑,挺直的脊背虽不近人情,又显几分孤冷。
穆清泓这几日跟着魏t璋,听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话虽少但果决,从未见他有做不到的事。
但显然,他拿阿姐没办法。
这是阿姐的福,也是阿姐的难。
福在于,魏国公肯为她花心思。
难在于,若阿姐一直不回应这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魏璋能隐忍多久。
需知蓄积的洪水决堤才更可怕。
穆清泓不是不心疼阿姐,如果力所能及,他也想帮帮阿姐。
当然,他很清楚谁也没有能力帮阿姐逃离国公府这座囚笼。
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个冰冷的囚笼更舒适一点。
穆清泓默了默,道:“那件嫁衣是姨母临终前留给阿姐的,所以阿姐才会不惜忤逆姐夫也要夺回嫁衣,姐夫还请看在阿姐幼年丧母的份上,莫要责怪阿姐。”
魏璋抬眸看了穆清泓一眼。
他在探究穆清泓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在为薛兰漪和魏宣开脱。
穆清泓此时望着他的眼神倒是灼灼有神。
“姐夫,还记得当年名满大庸的赵氏三姐妹吗?”
赵氏最出美人,名动天下。
当年大姐为后,也就是穆清泓的娘;二姐为妃,是祁王妃;小妹嫁给先朝首辅,也就是薛兰漪的娘亲。
赵氏三姐妹风光大嫁,在那十来年,几乎没有任何家族的风头能抵过赵氏。
可外人不知,赵氏男丁稀薄,女子再尊贵,也不过是皇权纵横联姻的手段。
所以,赵氏女子自懂事便知自己将来的命数,定是为一权贵锦上添花。
可能从小就接受了这个认知,三姐妹于姻缘上并无多少憧憬,无非由族中长辈择一条件优越的权贵,嫁过去相夫教子就好。
“姨母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理成章嫁给了先首辅,做首辅夫人的。姨夫那个人一身正气,是个好人,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倒也顺遂。
只是,姨夫年纪轻轻就生了一派老学究的性子,虽不沾花惹草,但也沉默寡言,不懂温柔体贴。
姨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议事,鲜少回府,就连姨母生阿姐那日时,姨夫也忙于朝政,只派了京中最好稳婆、最好的厨娘、最好的奶娘照顾姨母和阿姐。
我母后瞧姨母没个说话的人,怕她在月子里憋出毛病,便将姨母接到了避暑山庄,两姐妹一同住着,也有个体己人照应。
也就是那一次,一切都改变了……”
穆清泓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哽咽。
魏璋听出几分真意,眼中狐疑退去,轻蹙起了眉。
穆清泓则吸了吸鼻子,眼角上扬,撇开了头。
“姨母在坐月子时,遇到了……遇到了一位将军,两人吟诗种花,意趣相投,那应是姨母第一次感受到了琴瑟和鸣。
可那时候,姨母已经有夫君,有阿姐了啊,怎么可以再与外男有染?
姨母自知不对,便自请回了首辅府,从此深居简出,相夫教子。
可,人可以管住自己的身,又如何管得住心呢?
自回府后,姨母一直闷闷不乐,心不在姨夫身上,更不在阿姐身上,即便极力做好一个母亲,可终究心不在,难免冷淡阿姐。”
魏璋眸光动了动。
他记得幼时,薛兰漪每次同他兄弟二人出门踏青,总会采各种各样的花儿编成花束,编成花环,问魏宣:“好不好看?我娘会不会喜欢?”
下一次踏青,她又会做同样的事,问同样的话。
如此循环往复,年年如是。
魏璋一直以为薛兰漪和她娘亲关系密切,才会时时不忘娘亲。
而今看来,是因为每一次的花都送不到娘亲心坎里,所以只能寻更美更艳的花再送。
但其实,如果第一次送花,娘亲不喜欢。
那么这一辈子,不管你费多大的力气,花多久的心思,送什么样的花,娘亲都不会喜欢的。
这一点,魏璋很确信。
因为……
薛兰漪每一次摘花时,有个人会在她背后,学着她的样子摘一束颜色和形状都一模一样的花,悄悄别在身后带回家。
然后……
也没什么然后了。
魏璋放在桌上的指骨微蜷,默了两息,问穆清泓:“后来呢?”
“后来啊……”
穆清泓涩然轻笑,眼中亦漫出丝丝波澜,“如此死水一般过了六年吧,那个除夕夜,宫廷宴会觥筹交错,花好月圆时,姨母与那人再重逢了。
许是借着酒意,两人互诉了衷肠,又或者还发生了些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们离经叛道,他们不该如此!”
穆清泓说着说着突然双瞳瞪大,越说越激动。
许久,才又缓了情绪,语气中多了一丝淡漠:“总之后来,姨母觉得对不起夫君和阿姐,还有别的什么人吧,于是就从摘星楼跳下来了。”
穆清泓莫名一声轻笑,似是悲,又似是畅快。
魏璋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并没有闲情逸致关心旁人的事,更没有心事安抚旁人,他一贯如冰的眼神盯着穆清泓等他接下来的话。
穆清泓讪笑着摇了摇头,“姨母到死都没放下那人,性命垂危之际,她将那匹她自己疯癫是裁做嫁衣的双鸾锦给了阿姐。
她抓着阿姐的手,要阿姐将来必要寻一心爱郎君再嫁,否则宁可此生不嫁。
那时年幼的阿姐能懂什么,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娘亲,只知道哭,不停地哭。
姨母血淋淋的眼睛逼视着她,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发誓,发誓宁死也不嫁无情郎。
阿姐就在丧母之痛中,举起满是生母鲜血的手,发了誓。”
当初穆清泓也在现场,他躲在母后身后看见过姨母死之前有多凶。
生死离别之际,母女之间没有最后的温情,没有母慈子孝,只有姨母断气前的强逼。
他记得,当时的阿姐被掐得脖子伸得老长,身体却瑟缩成一团,吓得连发誓的时候都牙齿打颤。
“可能当初的画面对阿姐的刺激太大,阿姐不敢忘姨母的嘱托,才对那件嫁衣格外放在心上吧。”
魏璋沉默两息。
薛兰漪骨子里是个倔性子的女子。
不会因为幼时一句誓言,一句恐吓,就如此看重那身嫁衣的。
她看重的,约莫是她娘亲那点关爱。
虽然她娘死前对她发狠,逼她发誓,但显然是为她好的。
一个常年得不到关爱的孩子,又怎会不珍重如此情谊。
哪怕这情谊带着刺,也恨不得放进心尖上。
魏璋摇了摇头,起身,缄默着离开了。
“姐夫!”
穆清泓生出勇气,叫住了他。
他望着魏璋的背影,知道魏璋可能并不认同他最后的结论。
但他觉得魏璋一定比他更能了解阿姐内心的想法,因为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穆清泓默了默,“我觉得,如果姐夫愿意,姐夫会比宣哥更懂如何爱阿姐。”
这一句话,穆清泓不是为讨好魏璋的。
阿姐看似明媚,但其实她和宣哥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