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永远记得,白底黑字的“祭”字下,那个满身酒气的章大夫扑在苏茵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冲进人群想要救出尸体,却被人扔菜叶扔鸡蛋,一声声骂奸夫□□。
周钰才知道苏茵这些年都是在她夫君疑神疑鬼中度过的。
一个酒鬼疑神疑鬼,到底“家法伺候”过苏茵多少次无人知晓。
从前都是薛兰漪向苏茵诉苦,薛兰漪从未听苏茵说过她的半分苦楚。
薛兰漪心里过意不去,而今连说声“对不起”也无处可诉了。
“对不住。”薛兰漪还是对周钰说了声抱歉。
一切的悲剧好像都是从桃花谷那场婚礼开始的。
薛兰漪心里堵得慌。
周钰也不好受。
当初,他被切断手指从诏狱走出来时,是苏茵陪着他。
那样一个害羞的姑娘,鼓足勇气向他表白,说:“没了手指,可以安假指继续行医。她会一生一世地陪着他。”
是他畏首畏尾,拒绝了她的心意,她心灰意冷,才懵然进了虎穴。
又是他因为怕事,千里迢迢去章家村找她,才误了卿卿性命。
如今,他连为苏茵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
周钰神色恍惚,絮絮自语,“我只是不想她被沈惊澜为难,只是不想她陪我受苦……”
佳人已去,再多追悔又有何用?
薛兰漪也辩不清他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然万事再难,总要去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成。
像周钰这样不战而退,到底是空留遗憾。
“只盼你往后行事能像个男人,才算对得起泉下故人。”
薛兰漪这话是安抚他好生活着,抬头挺胸活着,莫要再束手束脚。
她拍了拍周钰的肩膀,“我找机会跟魏璋讲讲,让他出面令那姓章的写和离书,届时姓章的就没资格拦着你迁坟了。”
苏茵没有家人,想必也并不愿意葬在姓章的那杀人凶手祖坟中。
周钰一直想将苏茵葬回周家,奈何周旋数月,那姓章的漫天要价,非逼周钰交出纹银一千两才肯放人,周钰去哪筹钱?
眼下若得魏璋一句金口玉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提到魏璋……
周钰心中到底犯怵,飘忽的眼神望着薛兰漪,“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薛兰漪脱口而出。
魏璋这个人凡事分得很清,如果不是挡他道的人,他是不会费心力去为难旁人。
苏茵的事,不过他随口一句话就成。
“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薛兰漪扯了扯唇,迟疑片刻,又道:“但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上次我同你提的事,你可敢做?”
周钰瞳孔骤缩,眼中盈满惶恐,惶恐过后是担忧。
前几日,周钰来给薛兰漪把平安脉时,薛兰漪曾说过要添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她料定魏璋一定会让她和月娘在同一天生产,她要在产房里提前跟月娘把孩子换了。
届时,魏璋再派人替换孩子,等于把他们的骨肉又换回他们身边。
而月娘那边,一旦行完告庙大典,在群臣面前昭告皇子出生,魏璋换孩子的计划就再无力回天了。
这样做,薛兰漪就能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
可是……
如此先斩后奏,毁掉魏璋计划,魏璋岂不雷霆大怒?
届时别说孩子,说不定命都不保。
周钰如今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
可薛兰漪,她是苏茵临死时还记挂的好友,也是宣哥定心丸。
周钰不想她出事,摇了摇头,“漪漪,你的命很重要。”
“无妨,魏璋不会要我命。”
这一点薛兰漪很确信,安慰周钰道:“届时我想法子多哄哄他,就没事了。”
“这么大的事,岂是哄两句就一笔勾销的?
你要知道魏璋为了这个皇位部署了快七年,你毁了他的七年,他岂会饶你?”
周钰呼吸紧促,紧张得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大了很多。
薛兰漪脸上却很平静,“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大不了容他多发两通脾气。”
薛兰漪口中的那个“他”那样云淡风轻,好像不是人人敬畏的当朝首辅。
而是她的夫君。
偶然会闹矛盾,但会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或许比周钰想象得要和谐。
其实周钰一直以为她在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逃离魏璋。
可眼下看她粉白的脸,眉眼的淡然,她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周钰喉头动了动,“所以,漪漪,你当真打算跟他过下去?”
“过呗。”薛兰漪没有过久的思考。
她坐在秋千上,仰望碧空白云。
风在动,云在动,秋千也在动。
阳光被油纸伞滤过,照在她脸上,很暖和。
魏璋虽然不能给她像阿宣一样的悸动,但很稳。
她目之所及的一切,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的。
她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有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平静的生活了。
如今,魏宣在北境屡立奇功,全他征西军威名。
穆清泓和月娘也安顿下来,逢年过节,还能一起吃团圆宴。
就连周钰等太子门生,如今也在朝堂崭露头角。
其实,已经很好了。
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
而且她很明白,眼下所有人稳妥的生活,都源于她留在魏璋身边。
魏璋是个很厉害的人,她在他身边,他可以是个很厉害的好人。
她不在,他会是很厉害的坏人。
“罢了,我就是想过些普通人家的日子。”
薛兰漪抚着浑圆的肚子,“很快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要陪他抓周,给他扎羊角辫。
春暖花开的时候啊,还能一起去踏青。
我的孩子可以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过除夕,过中秋哦,他会很幸福。”
“至于魏璋,他和我一样都未曾在母亲膝下承欢,我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的心,相信他总能理解。”
她眉眼弯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可能是要做母亲了,不管对腹中孩子,还是对孩子他爹都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人非草木,长年累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怎会不生羁绊?
周钰能体会这种心情。
当事人都释怀了,周钰更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支持薛兰漪的决定,“其实漪漪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戏,也是想拉一把魏国公吧?”
薛兰漪抚肚的动作微顿,她没有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过私心来说,她确实不希望孩子的爹在权力旋涡里越陷越深。
如果魏璋本身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就算了。
但相处这么多年,薛兰漪心里很清楚,他最渴望的绝对不是孤家寡人站在青云之巅。
他内心深处有块很深很大的缺口,他彷徨无措,才会不断地去加固权柄的外壳。
可眼下不一样了,他们有了个家,有了孩子,他们需要的是努力让这个家更牢固更温暖,为孩子遮风避雨。
而不是把孩子托举到冰冷的空中楼阁,让他做个无法与父母相亲相爱的孤家寡人。
如果这样做,岂不是又重复她和魏璋年幼时的老路?
薛兰漪继续轻抚着肚子,安抚怀里那个在调皮乱踢的小家伙,“总归,换子之事你放心做,他拿我没t办法的。”
姑娘几不可闻轻笑了一声,带着女子的娇憨。
周钰几乎可以想象魏国公这样冷脸的阎罗爷气得来回踱步直跳脚,气得恨不得掐死人,姑娘却在一旁拿着拨浪鼓逗摇篮里孩子的画面。
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情趣?
“那……”
周钰犹豫了许久。
他终究还是想知道,或者是想替宣哥问一句,“抛去所有的考量,若只问你自己的心意,你现在有喜欢魏璋吗?哪怕一丝丝?”
空气突然凝固了。
风停了,秋千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