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伤着,却脊背笔直,白皙玉颈似天鹅,端得一副好姿态。
柳婆婆一时想到了“郎才女貌”四个字,奉承道:“姑娘从前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小姐吧?一看就是当过大丫鬟的人。”
薛兰漪笔尖一顿。
柳婆婆继续自顾自道,“我远房兄弟也在镇国公府伺候过大少爷,沾染过贵人气儿,就会时不时拿腔作调的……”
柳婆婆话到一半,舌头打了个滚,“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姑娘学贵人主子学得真好。”
薛兰漪莞尔。
她知柳婆婆并无恶意,没打算计较,一边小心翼翼抚平被扣皱的画卷,一边问她:“原来妈妈识得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全家福里怎不见他呢?”
这画上提着“人齐福至,阖家团圆”八个字,圆满之意明显。
可分明少了一人。
“我一个糟老婆子哪懂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不过,就算寻常人家手心手背还分个亲疏远近哩。”
柳婆婆想了想,又道:“我听我兄弟提过一嘴,大公子未过门的妻三年前死了,之后大公子便离了盛京伤心地,直到近两日才归京,会不会因此和国公夫妇关系疏远了?”
“大公子的未婚妻过世了?”
薛兰漪明日就要进国公府,担心犯了什么忌讳,总得多了解了解。
“也算不得未婚妻,听说人死以后,大公子还是执意把人娶回去了。”
柳婆婆说到这,眼中尽是惊恐。
“说起来大公子真是个怪人,他与亡妻本是青梅竹马,先皇早有意赐婚,这大公子非要自己登门求娶,据闻是年年登姑娘家的门,一求一个不准。”
柳婆捂嘴轻笑,“说是有一年春天,大公子在花园里松土刨根捣腾了一夜,不知哪来的信心说这次必能成。
当夜拉着我兄弟演练如何求娶,反反复复地盘问:若是求娶成功了,牵人家姑娘的手,人家会不会觉他孟浪,又不肯嫁了?”
薛兰漪不觉轻笑,“倒是个妙人。”
“哪里妙了?以我老婆子瞧就是国公夫妇对他不上心。”柳婆婆撇了撇嘴。
薛兰漪不明所以看向柳婆婆。
柳婆婆贴在她耳边嗤笑:“正经大户人家的少爷哪个身边不配几个通房?
大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连自个儿媳妇的手都不敢碰一下,若真到了圆房时,岂不是心疼得舍不得进去……”
“妈妈!”薛兰漪慌忙站了起身。
腹底的痛楚同时汹涌袭来。
昨晚身后男人毫无征兆的闯入浮现在脑海里,皮肉层层撕裂的痛光是回想就已面色苍白,呼吸短促。
她扶着画,缓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吐息,“莫要说荤话!”
她虽不识得大公子,但真心之人总不应被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反复嘲弄。
“以后都再别说了,若被上面主子听了去,能有妈妈的好?”
“是啊是啊,咱们这些市井婆娘口里都是些要砍头挨板子的腌臜话,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偏学什么高门贵女装清高!”
院子里,厨娘燕春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扯着嗓子隔空骂。
头上巴掌大的金簪晃得人眼花缭乱。
“你爱装腔作势也罢,倒是把世子的魂给勾住啊!眼下世子还没伺候得当,又肖想起什么大公子了?”
“大公子当年可是先皇亲封的渡辽将军,他那亡妻更是贵不可言的郡主,朝堂都上得,前太子巴前巴后地喊姐姐!大公子能瞧得t上你这东施效颦的浪蹄子?”
燕春骂得唾沫星子横飞,不光院子里,街头巷尾怕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许多双眼睛藏在墙角树后,看热闹般地往书房窥探。
冰凌子似地扎过来。
薛兰漪身上的痛还未缓和,又觉周身寒簌簌的,捂住小腹,苍白的唇翕动着,“劳烦妈妈把门关上。”
她不得宠爱,底下的人捞不到油水,难免怨声载道,阴阳怪气。
三年里,她也试着跟魏璋提过把人散了。
魏璋翻阅公文的动作未停,只是眉心几不可见蹙了下:“不想用,把人撂一边就是了。”
他公务繁忙,哪有闲暇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
再多说,只会惹人生厌。
唯有少听为妙。
“妈妈带上门,你也出去罢。”
柳婆婆待她不错,薛兰漪没必要连累她招了其他婆子们的眼。
柳婆婆担忧地看了薛兰漪,也是无能为力,躬身把门关上了。
房间清冷下来,只剩薛兰漪因为疼痛而短促的呼吸声。
她虚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面上。
冰冷的青砖贴着腿心,让灼痛缓解许多。
屋外骂声远了些,但还源源不断往耳朵里涌,在空寂的房间里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仰着头忍下疼痛的泪花。
许久,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过脸颊,雨后初霁的清新,隐有花香流淌。
她艰涩地撑起眼皮,侧目望去。
是后窗台上那盆百合花推开了窗扉,快要绽放的蓓蕾俏皮地探进窗户缝,花瓣轻颤。
似是总爱躲在窗外吓唬她的少年在咯咯发笑。
这盆花就是她明日打算送给少年的生辰礼。
也是魏璋带她回京那年,她找魏璋讨的种子。
她日日夜夜养着,也用了三年。
花要开了。
总会重开的。
她隐隐觉得,就在明天。
第3章
一息尚存,总会有许多个明天可盼的。
几番吐息后,她身上安稳了许多。
扶着案几站起来,踮起脚尖在窗檐上挂了只惊鸟铃。
风佛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也拂动花枝,向东,向着太阳刺破云层的方向。
干净的风和铃声濯净了院子里的嘈杂。
燕春也骂累了,气喘吁吁走到后房檐处,恰见薛兰漪趴在窗台上,用绢帕擦拭花瓣上的雨珠。
她根本没听燕春的提点。
一天到晚贯会好吃懒做,附庸风雅!
“把侍花弄草的劲头拿来伺候世子,何至于连个侍妾都当不得?”
燕春瞧她温吞吞的样子,火气直往上窜,剜了眼柳婆婆,“你去,把从迎春楼弄来的药粉子洒进她花盆里,容她再好生摆弄两日。”
“这……”柳婆婆一听吓得脸都绿了,“这……后日是世子生辰宴,大公子也回府了,可莫闹出什么乱子。”
“没用的老货!”
燕春双目一瞪,“呵!她放不开伺候主子,我教她该怎么伺候!”
至于万一在国公府做出什么有违兄弟伦常之事,乱棍打死罢了,与旁人又有什么相干呢?
燕春翻了个白眼。
梅雨季节,天空放晴的时间总是格外短暂。
很快又乌云蔽日,阴风阵雨。
这夜,薛兰漪莫名地浑身不适,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薛兰漪抱着百合花依柳婆婆指的路线去了国公府。
国公府正张灯结彩,刚至辰时,宾客已纷至沓来。
薛兰漪身份特殊,只能蒙了面纱,从侧门入。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有人的手臂拦住了她。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国公府也敢乱闯?”
门房打量她一身素净装扮,连钗环都未佩个像样的,跟死了男人似的,不耐烦就要合门。
薛兰漪忙扶住快要关上的门,屈膝一礼,“劳驾门上大哥,我是……”
薛兰漪是什么身份,她自己竟也说不明白。
索性不说了,放下花盆,去取荷包里魏璋给的令牌。
门房可没耐心应付这些个打秋风的,一脚踹了她放在门槛上的花盆。
花盆赫然顺着台阶往下滚。
薛兰漪忙蹲身去扶。
花盆滚的速度越来越快,百合花也跟着极速打滚。
娇嫩的花瓣在青石台阶上磕磕碰碰了十来次,一直滚到街面上。
薛兰漪一路磕磕绊绊追到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