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漪久在宅院,并不知何为观音铡。
但观音二字,让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她眸光流转。
锦衣卫点了点头:“是,此机关确因周钰周世子得名。”
锦衣卫指向暗格对着的西南方,“郡主看那!”
牢房二十步之外,是诏狱的刑房。
那处摆放着锦衣卫的各种酷刑器械。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刑台有一口铡刀与暗格里的小铡刀形状十分相似,也是不停上下移动。
只是那口铡刀巨大,可斩人头。
“当年周世子因为反叛之罪全府下狱,正是被关在此地。
他的爹娘兄弟就在对面的行刑台上。
郡主手上的伸缩锁链原本是为了绑缚周世子,将他拖至这个角度,就可逼迫他亲眼看到亲人人头落地。
至于暗格里的铡刀,实是那大铡刀的一个机关零件。
只要把手指伸进暗格,阻止机关上下运转,刑台上的铡刀自也不会落下。”
“所以……”薛兰漪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周钰的手指……”
“是,周世子的手指是他自己送进暗格里的,只要他铡下一根手指,就能从大铡刀救下一位亲人。
周世子断的六根手指分别是为救:父、母、弟、妹,还有他的两个书童。”
周钰是这样的人,治病救人从不问出身,不计代价。
他表面吊儿郎当,实际最是菩萨心肠。
他以断指救人性命,施恩于人,故连迫害他的机关都称之为观音铡。
多么讽刺?
如此违背伦常的杀人刑具,竟被赋予如此仁慈的两个字。
薛兰漪心中百感交集,微闭双目:“后来呢?”
“后来……周世子的手被绞得血肉模糊,沈大人下令不许医治。
周世子的手糜烂得严重,又被镣铐磨得白骨森森,世子身边的丫鬟心疼主子,将自己的狐毛袖拆下来缠在镣铐之上,本只是想缓解周世子的痛楚,谁知……
第二日,那丫鬟,还有被世子救下的亲人全被押在铡刀下,斩首示众了。”
“……”
薛兰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锦衣卫摇了摇头,“小的只知那夜血流成河后,周世子在血泊里磕了一夜头,呢喃着‘他有罪,他认罪’。
再后来,诏狱的每一间牢房都会放这样一口观音铡。”
薛兰漪怔了许久,明白了。
这是当今圣上在杀鸡儆猴。
当年先太子因反叛罪锒铛入狱后,先皇也因气急攻心,缠绵病榻,很快长眠于世。
少帝穆清云临危受命继任大统。
少帝对先太子党本就忌讳,故而对周钰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为的是昭告天下,谁敢接近、救助先太子党,谁就会招致厄运。
那一时期,不光周钰,谢青云、陆麟,乃至薛兰漪谁不曾受过压断人脊梁的羞辱与迫害?
如今,周钰所经历的一切,他的痛,他的屈辱,还有铡刀上的残血、碎骨,一幕幕在眼前展现。
薛兰漪一下就明白了为何当年那个最乐善好施的少年,如今总龟缩一角,明哲保身。
为了他自己好,亦为了旁人好。
薛兰漪沉默了良久,“所以,沈惊澜就在每一个牢房里都安置了观音铡,还特意缠了一圈狐毛?”
“是。”锦衣卫亦唏嘘。
此举无非是震慑入狱的每一个囚犯。
连意气风发的周世子都在此地软了膝盖折了脊骨,旁人谁又熬得过这寂冷无边的人间炼狱呢?
不得不说,他们的目的达成了,薛兰漪现在被所谓的观音铡拷着,的确生出了更深的恐惧。
她不知道一会儿,魏璋会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她亦不知她是不是像周钰一样,最终熬不过去。
她下意识双手交握,摩挲着手指,仿似在感受它们还长在身上时的温度。
些微摩擦起的热度,却难抵夜风灌入天窗透出的寂寂寒凉。
另一边,魏璋掀袍拾级而上,往敞亮些的公事房去。
一边走,一边扯了一截中衣衣袖,将手背的伤口利落缠了两圈。
抵达铁蒺藜门外,透过满是冷硬倒刺的门缝,他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少帝。
一整天了,小皇帝俨然还没从祁王案凶手的事情上回过神,一边讷讷摇头,一边哽咽,“我要给叔父报仇,我要给叔父报仇。”
“皇上冷静点儿。”
沈惊澜难得话音温和,单膝跪在小皇帝面前,手掌覆着他的手背,安抚似地握了握他的手,“皇上你听我说,魏大人与我们同气连枝,他出事我们也得完蛋,我们必须保他。”
“可是他杀了,他杀了……”
少帝扬声,忽而瞥见门缝隙里一颀长黑暗的身影。
魏璋与诏狱的黑融为一色,只一双眼寒芒冽冽。t
少帝所有的怨怒堵在喉咙里,咽了口气,连忙抽开手。
沈惊澜寻他的目光看去,与魏璋对视一眼。
而后起身,飞鱼服挡在少帝身前。
“魏璋,你自己当着朝臣的面认罪了,叫圣上怎么保你?”
魏璋未答,目光在少帝手背上停留须臾,径直走到了八仙桌前,屈指试了试茶壶的温度。
今儿确实与薛兰漪浪费了过多口舌,还真有些渴了。
他撩开衣摆端坐,自个儿倒了杯茶,轻撇水面上的茶沫。
沈惊澜不知他何来的悠闲心境,一屁股坐到了魏璋对面,“朝堂上,圣上面前,不是你和你那妾室消遣逗趣的地方!”
沈惊澜可还记得今早东华门处,薛兰漪告发他时,他多么兴味盎然说了一句:“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魏璋是什么束手无策之人吗?
怎么薛兰漪一告发他,他就认了?
他分明是故意顺着薛兰漪,跟薛兰漪逗趣。
沈惊澜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如何处置旁人,这么多年,哪个背叛他的人能好好活过一整天?
只有薛兰漪,到现在还毫发无损地活着。
他哪有怒,沈惊澜看他还挺乐在其中!
“你们夫妻二人要怎么闹情趣,关上门躲在被子里自个儿怎么闹腾都行。”
“闹到宫里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你魏璋魏大人身边有位红颜知己吗?”
“还是怕旁人不知道昭阳郡主这颗天上星被你魏大人摘了?”
沈惊澜的语气不太好,但魏璋听了他的字字句句,很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反而自顾自抿了口茶,听书似得听他絮絮叨叨。
沈惊澜可无暇与他说书。
“你别光笑,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
沈惊澜敲了敲桌面。
眼下,薛兰漪告发魏璋杀害亲王之事早就传遍了朝堂,坊间一传十十传百更是挡都挡不住。
圣上不可能置若罔闻。
可魏璋,于圣上是不可多得的心腹。
圣上有很多地方还得仰仗他,自不能真的处置了他。
沈惊澜瞥了眼身后的少帝。
少帝身材瘦小,陷坐在圈椅里,微鼓着腮帮子在忍怒。
一个不语,一个准备发怒,沈惊澜生怕房间里一点就燃。
只好自己话音软下来,将手边茶点递到了魏璋面前,“你让圣上怎么跟黎明百姓交代?”
“沈大人把祁王之死的来龙去脉追查清楚,不就是对黎明百姓最大的交代了吗?”魏璋道。
沈惊澜一噎。
他当然知道查清案件是安抚民心的最好办法。
他前几日也的确查到了一些关于祁王之死的线索,这不是薛兰漪突然蹦出来告发魏璋,打断了他的思路吗?
若魏璋真是凶手,他越查得深,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魏璋。
届时,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不是杀祁王的凶手。”
“我是不是凶手,锦衣卫都该秉公办事,追查到底不是吗?”魏璋与他四目相对,饶有兴味。
沈惊澜不懂他何意。
魏璋起身,给了他一句准话,“你尽管去查,放心去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