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方面面细细地交代着。
话里话外剔除了她自己那些残酷的经历,只留下了最温柔的字句。
魏璋走到刑房门口,脚步顿住。
陆麟自也听出薛兰漪在用自己教司坊的经历提点他如何照料劫后余生的孩子。
他的感激堵在喉头,轻推了推怀里的两个姑娘,喉咙里艰涩地发出一个“姨”字。
薛兰漪出事前,这两个小姑娘三四岁,正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可喜欢小尾巴似的追着薛兰漪。
五年不见,小姑娘对薛兰漪还有印象,揉着眼睛,哽咽着跪地:“多谢姨姨相救。”
“小事一桩。”薛兰漪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揉了揉孩子们脑袋,“姨姨记得你们喜欢吃桂花糕,过些日子姨姨亲手做桂花糕送去……”
薛兰漪忽地想到经历此事后,魏璋恐怕不会再让她与旧友接触了。
她默了默,改口道:“改日,姨姨让一位姓魏的郎君送桂花糕给你们可好?”
薛兰漪指的魏姓郎君自然是魏璋。
她若亲手送吃食过去,难免惹魏璋怀疑,节外生枝,索性大大方方让他去送好了。
两个小姑娘听得薛兰漪改口,面露失望神色,“姨姨不去我们府上吗?爹爹很想姨姨的。”
“后院种的岭南桂圆熟了好几茬,爹爹每年都会晾晒桂圆干打算送给姨姨呢!”
两个小t姑娘拉着薛兰漪的衣袖。
陆府的桂圆树还是魏宣的树苗分过去,他们几个好朋友一起种的。
陆麟也爱吃桂圆,当初高兴得紧,还说要晒很多很多的桂圆干,待到薛兰漪与魏宣大婚那日铺在喜榻。
薛兰漪与陆麟怅然对视一眼,彼此皆知回不去了。
她揉了揉女孩们的脑袋:“魏郎君会代我去府上看你们和爹爹的。”
怕孩子们失望,方又扬起笑脸道:“魏郎君还会编树叶兔子呢,下次让魏郎君编兔子送给你们,是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兔子哦!”
薛兰漪说着在脑袋两边竖起两根手指,比作兔耳朵形状,微鼓腮帮子。
她本意是想逗逗两个孩子,让孩子宽心。
但她没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魏璋站在刑房门外,垂眸看着盘着温婉发髻的女子蹲地,左右手各抱着个孩子,温温柔柔哄慰。
她很会哄孩子,两个丫头片子刚还哭哭啼啼,此时倒被薛兰漪的鬼脸逗笑了。
孩童稚嫩的笑声交织着女子耐心的哄慰声,拂过魏璋的面。
而他拉长的影子刚好覆在妇人小孩身上。
魏璋心里溅起一圈涟漪,但又抓不住那是什么。
“世子。”此时,薛兰漪嘴角含着笑,回过头来,正撞进一双褪去棱角的眼。
第49章
彼时,两个小丫头已经被薛兰漪哄好了,揉了揉哭红的眼睛,“那姨姨以后得空要来府上陪我们哦。”
“还有姨夫,姨夫也要来哦。”
其中一个丫头看到了身后的魏璋,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多谢姨姨姨夫相救。”
魏璋没有想到自己和薛兰漪会以这种的称呼排列在一起。
他蓦地眉头拧起。
本就血腥逼仄的刑房,因为他暗沉的目光更显窒闷。
在场几个故人谁不知如今的魏璋最重规矩体统。
怎容得旁人如此胡诌?
陆麟赶紧把孩子拉到了怀里,其他人各自眼神防备、恐惧。
薛兰漪更不用说,她不知道魏璋何时过来的,又听了她多少僭越的话去。
她忙站了起来,朝他屈膝:“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魏璋意味不明上下打量了下她,“走吧。”
他并无旁的话,转身离开了。
薛兰漪瞧他神色紧得吓人,乌压压的背影也显僵硬。
她怕魏璋迁怒两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跟陆麟等人颔首示意了下,提起裙裾跟上了魏璋,“我并无僭越之意,桂花糕你若不愿送让青阳去也行,编兔子是我哄他们的,不必你真的动手。”
魏璋不耐地叹了口气,脚步加快了些。
薛兰漪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气喘吁吁跟在他左后侧。
“陆麟回府定会教育孩子们莫要再胡乱称呼,绝对不会污你名声,影响你将来娶妻……”
“你的话怎这般多?”
魏璋侧目甩了个眼刀子,剪断了薛兰漪的话。
薛兰漪一噎,剩余的说辞堵在喉咙里。
周围安静了,只能依稀听到身后孩子们还喊着“姨姨姨夫”。
魏璋缄默不语,往诏狱正门方向走。
薛兰漪慢于他半个身位,也不说话,亦步亦趋跟着。
通往诏狱正门要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不宽,仅能容下两人同时行走。
稚童的唤声贯穿着整个甬道。
狭道中无光,只有诏狱内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
两个人拉长的身影落在地上,仿似并肩而行。
魏璋往前走时,很难不注意到地上臂膀相蹭的两个身影。
他快行一步,她也快行一步,他缓顿一步,她也缓顿一步。
完全同频。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魏璋负在身后的左手垂了下来。
过于拥挤的路让两个人的衣袖相蹭,窸窸窣窣的布料声都如此清晰。
而从影子看,及他肩头的姑娘仿佛挽着他的胳膊般依着他,伴着他。
这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并肩挽手。
妾不可如此越矩。
可在这一刻,魏璋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可呢?
这些年,上门说亲的媒人不计其数,他也被拉着与不少京城贵女相看过。
那些女子要么太怯懦,要么太扭捏,实是不堪掌管国公府这样盘根错节的大家庭。
薛兰漪却不一样,她比周钰那几个男人都更清醒更有韧性。
她定可以料理好后宅的。
更重要的是……
魏璋侧目看了她一眼。
几缕碎发淡扫着她清秀的脸颊,如此温柔。
他很难再在盛京城找出一个从内到外,身与心皆合意的女子。
既然如此,何不……
某个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
那个念头又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埋藏下的一颗种子,一旦想通,立刻生根发芽,刺破土壤,疯狂生长。
恰好此时,薛兰漪的右手也垂落下来,指骨无意蹭过了他的手背,温软如斯。
他左腕往后翻转,绷着脸去抓她的手。
“为何不能叫姨夫?小时候,爹爹和周叔还总故意教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魏叔姨夫呢!”
“对啊,爹爹还说:魏叔和姨姨虽然嘴上生气,心里实际欢喜得很!”
甬道深处响起两个丫头的声音。
魏璋指尖一顿。
两个小姑娘显然把魏璋认成魏宣了。
薛兰漪吓得一个寒噤,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解释什么,余光偷瞥往身旁的男人。
魏璋一手置于玉带处,一手负于身后,端然四方步。
脚步声脆而冷。
薛兰漪的心更悬到了嗓子眼。
甬道变得很漫长,她时时刻刻竖着耳朵听后方,生怕再出一点岔子。
两人终于走到铁蒺藜门前,魏璋对躬身开门的锦衣卫吩咐道:“把诏狱的底薄送来马车。”
底薄记录着进出诏狱的囚犯资料,一笔一划断人生死,外人戏称生死簿。
魏璋突然要此物作甚?
他又要断谁生死?
薛兰漪担心孩子们的话终究是惹了他。
她心中焦急,但怕问多了适得其反,只得静默同他上了马车。
两人离开后不久,沈惊澜也踱步到了铁蒺藜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