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做饭的点,大儿媳一勺子辣酱浇下去,整间房烟熏火燎,充斥着刺鼻的辛辣味,呛得丛三老爷撕心裂肺地咳嗽,躲都没地方躲。下雨天更是折磨,水也不敢多喝,跑一趟茅房衣裳鞋袜淋个湿透。
时已入冬,里屋阴森潮湿常年见不到太阳,衣裳被褥湿漉漉带着霉味,整个人就像半截埋在泥土里,被暴雨冲刷透顶的烂木头,乌云一遮顶能长出蘑菇木耳。再下个霜上个冻,嗯……另半截可以就地掩埋,直接入土为安了。
从初冬到深冬,丛三老爷觉得自个就是一坛腌入味的酱缸子,只不过不是酱菜味,而是腌臜味。
一进入腊月,丛三老爷就催着老妻收拾家当回老家,陈氏还有些不乐意。在乡下纵使不是农忙时节,每日也要干杂活,清扫院子修整菜园,松土除草捉虫,游手好闲就要被说道,好像不做事就活不了了似的。
这里就不一样了,除了那些需要上工的人,其他人做完家里活计就是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得不亦乐乎,也不会有人整天盯着她做了什么事。
丛三老爷态度异常坚决,一改平常老好人的形象,给老妻两个选择,“要么咱们一起回去,要么我跟着老二过,你跟着老大过。”继续让他住在这种地方,他连相伴几十年的老伴都能舍弃,可见丛三老爷受荼毒之深。
陈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包袱皮。
杏娘看着早早到家的老两口甚是诧异,离过年还差着一个月呢,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且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跟离开时没两样,就过个年至于带这么多物件吗?
她心里虽然疑惑,但也没问出来。
等到过完年,大房迫不及待回镇上,老两口还稳当当地住在老二家,丝毫不见启程的迹象。
杏娘还以为老人家难离故土,丛孝却看出点苗头。
原本每年收完最后一季晚稻,离过年还早,这中间的个把月丛孝都是去府城干活。唯独这次没去成,家里没住老人,剩了媳妇跟年幼的孩子在家不是个事。
过年都还在为此事烦心呢,不想事情尽出现了转机。
丛孝私下跟老爹碰了一次头,达成某种默契,又在夜里跟媳妇嘀咕一阵,夫妻二人形成共识:老两口还是继续跟着二房过。
只是杏娘深觉自家房头吃了个大亏,大房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养老田亩他们得了,人却要他们来接手。
把两个老的赶出去吧,太不像话,没这么干事的;找大房要回田产吧,要不要得回来尚且两说,又得闹腾地人尽皆知。自家闹出的笑话才平息下去,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再翻出来一次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这事可真是……想起来就让人火大,真当他们是芝麻馅的包子——任人拿捏,可又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之前你爹说女婿是个心软的,却没软对地方,专吃些憨亏。”杨氏无不扼腕地叹息说道。
杏娘把头埋在她娘怀里偷笑。
夜色渐浓,偶偶私语渐歇,母女俩沉入安睡。
天光大亮,村庄从沉睡中苏醒,灵动的声音在清静的早晨格外悦耳、轻巧。在这广袤的乡野之中,嘈杂的湍流稀释成娟娟溪水,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浑然天成。
杏娘慵懒地躺在未出嫁时的床上,暖烘烘的被窝像冬日的炉火包裹着身子。
她闭着眼睛不想动弹,听着屋外邻人清脆地交谈,鸡鸣狗吠地喧闹。一夜好眠,回到儿时成长的地方,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自己仍是那个可以睡懒觉的小女孩。
她抱着被子翻个身,杨氏已不在床上,里侧呼呼大睡的女儿仍在酣眠。她睡得两颊白里透红,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阴影,双手伸出被窝搭在胸前,睡颜是如此的童真、无忧无虑。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她略显粗重的呼吸,一呼一吸间被子轻缓地起伏。
杏娘抬起脑袋凑近女儿的大头亲了一口,翻身掀开被褥起床。
等她收拾好走出房门,正碰上往灶房去的杨氏,“起来了?你爹在水塘边打拳,喊他回来吃早饭。”
杏娘点头应好,跟着她娘进灶房打开后门出去。
李老爷子穿着雪白的练功服在水塘前的空地上慢悠悠比划,动作轻柔和缓,连贯顺畅,非常赏心悦目。
杏娘从小看到大,一眼看出拳法练到了尾声即将结束,她也没出声打扰,静静站立一旁等候。
李老爷子双手收势缓慢吐出一口气,偏头看向女儿,“昨晚睡得可好?”
“嗯!”
“你娘是不是说了我一堆坏话?”他继续问道。
杏娘忍俊不禁:“哪有,爹爹就是爱多想。”
“就是说了我也不怕。”李老爷子满不在乎地道,“实话告诉你,你们家大姑子闹腾的那阵我就知道了原委。起先是不想替王家的蠢材收拾烂摊子,后面就是故意不去掺和你们的分家。现在这样的结果好着呢,正合我意。”
杏娘目露疑惑望着她爹,所有人都说他们分家分的不公正,自家损失惨重大房得利,就连娘都怪爹爹没去丛家施压。
“我千娇万宠养出的闺女可不是去别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的,要是那样还不如全家一起饿死算了。不过你放心,爹爹无论如何都会帮你,大不了弃了丛家,把孩子们都接过来,爹娘养得活你们母子。”李老爷子郑重承诺。
杏娘哭笑不得,“爹你又胡说八道,哪有带着孩子回娘家住的。”
“你只管记着就是。”李老爷子淡声说道,“有两个老的帮着料理这十几亩地,你也不会太累,粮食实在不够吃的话也不打紧,大不了买几袋就是了,多大点事,要那么多地有何用。”
杏娘跟她爹是愈发说不到一块去了,是个人都明白地越多越有钱的道理。不过她知道爹爹是她见过的人里最聪明厉害的,听不懂没关系,照着他说的做就是了。
于是顺从地跟着他往灶房走去。
“对了。”想起一事忘了交代,李老爷子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女儿正色说,“青叶眼瞅着又大了一岁,有那等无良之家就爱把这般半大的女童当大人使唤,没日没夜地守在田里干活。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趁着没出嫁帮家里一把。”
“什么狗屁倒灶的歪理,养不起就不要生,生了就要好生对待。你可不要做这般无耻之事,你小时我们可没要你去田里扯过一根草。”
杏娘有些恼了,“爹,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难道我是后娘不成?”
李老爷子见惹恼了女儿,微微一笑:“这次女婿栽了个大跟头,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往后你们两口子也能过个安生日子。”
说完转身往前走,父女俩回到灶房吃早饭。
第15章
等吃完了加了白糖的水煮荷包蛋,杏娘收拾碗筷时,李苏木闯了进来。
“小姑,我帮你打水洗碗。”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子的水井边,李苏木缓慢放下绳子,待木桶装满水,双手交替拉起水桶。
杏娘放下木盆,走到灶房檐下拿了两个小板凳过来。待李苏木倒下半盆水,她打湿丝瓜络擦洗碗筷。
“在医馆可还习惯?”杏娘轻声问。
李苏木垂下眉眼,胳膊搭木桶边沿以指划水,“没什么不习惯的,总归我年轻,又是才进去的,多听些使唤也是应当的。再怎么也比不上种地辛苦,爷奶这般大年纪还要去地里劳作,医馆里的那点事算个什么。”
保安堂原先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张大夫,正缺个年轻大夫坐堂问诊呢,李苏木恰好过了医学考核,顺理成章进了保安堂。
杏娘倒掉盆里的污水,擦干净盆子,李苏木再倒进大半盆水,杏娘把碗筷放进去清洗第二遍。
“我怎么看你闷闷不乐,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两人说是姑侄,其实就差了五岁,李苏木自打会走路就在这个姑姑后头跟手跟脚。
两人一起折手绢、穿花绳、躲猫猫,农忙时大人没空管,一张床上睡两个手拉手的娃娃。杏娘跟小姐妹们玩也带着他,把他打扮成女孩子,梳小辫扎红花,惹得女娃们哈哈大笑。
他也不恼,抿着红艳艳的小嘴巴,顶着两红脸蛋子像个小媒婆。
待大了些,跟在杏娘后头的侄儿侄女们便多了起来。孩子一多饭食就不够吃,杏娘房里虽有些零嘴,却填不满这些个无底洞。能进她闺房分享零嘴的人,唯有李苏木一个,谁叫他两关系最好呢。
杏娘这个当姑姑的自觉有责任喂饱他们的肚皮,于是带着一群丫头小子上树掏鸟蛋,下水捉鱼虾。
只要能进肚子的,都被他们祸害个够,堪比蝗虫过境寸草不留。及至她嫁人回娘家,还有乡邻见了打趣“疯丫头回来了”,实在是她彪悍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杏娘虽是长辈,跟几个大些的侄儿侄女们关系却好,这是分吃一条鱼的交情啊!
李苏木没有搭话,端起盆里的水倒掉。
开春气温依旧寒凉,早起的日头照在人身上软绵绵不晒人,院子里种了一颗硕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此时桂花早已凋零,离得近了好似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
两人无声地坐在树下,李苏木摘下两片叶子反复揉捏,“不是医馆的事。”
他耷拉着眉毛,很是苦闷地叹口气,“先前离家远,一年难得回几次家,每次见面大家都很亲热。现在能长住在家了,叔叔们反倒不那么待见我,兄弟间也多有隔阂,时常说些酸言醋语,仿佛我抢了他们的锦绣前程。”
杏娘莞尔一笑,开解他,“什么缘由我不说,你也清楚。当初你爷爷选中了你,自有他的道理,你又没做错什么?若是一味纠结此事,反倒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好意,伤了他的心,也对不起你吃的那些苦头。”
“你的那些叔叔兄弟们只不过是现在看见你出息了眼热,殊不知就算机会给到他们头上,他们能不能受得了那份苦还不知道呢!”
停顿了一会,她继续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当你的坐堂大夫,做出名堂来,什么时候小李大夫的名头跟李老先生一般响亮了,我就又多了一个靠山。你也是练过书的人,何必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他就知道小姑是最了解他的人,李苏木释然一笑。
独木不成林,村人聚族而居,以血缘为纽带形成一个独特的利益共同体,同享荣誉共担风险。
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当大家吃一样米喝一样水时,尚且能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而一旦有个别突然冒了出来,他穿的衣裳,来往的朋友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剩下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
都是一个祖宗,怎么富贵起来的是他,不是我?人皆有嫉妒之心,且觉得自个也不差。十个指头有长短,长辈的取舍不仅关乎他个人的一生,还决定了一个家族的荣辱成败。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起李老爷子的另一段传奇故事了。
……
镇上保安堂主家姓沈,是府城沈家医馆出了五服的旁支,与嫡支培养大夫不同,他们主要以贩卖药材为生。在葫芦镇开了唯一的一家医馆,聘请旁姓大夫坐诊。
十几年前深秋的一天,保安堂沈府老太太过六十一大寿。玉陵县的百姓认为生死簿上六十岁是记录在案的,不应大张旗鼓的操办寿辰,以此躲过阎罗王的耳目。一旦悄无声息的过完六十岁,到了六十一就可以大肆张罗喜宴宾客。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即便是六十的老人也不多见。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沈府张灯结彩,朋客满堂,为了延绵老太太的福泽,恩惠乡邻,足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吃得葫芦镇上的人交口称赞,竖起大拇指夸沈府做事大气,老太太的福报还在后头哩!
恰逢府城嫡支沈家的五奶奶从娘家归来路经葫芦镇,既碰上这般难得的喜事少不得停下歇脚道个贺。虽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到底是一个祖宗的亲戚,且这般大年岁的高寿老人不常见,沾沾喜气也是应有之意。
若没碰见便罢了,正好赶上了不去喝一杯喜酒,待回了府城少不得被人说嘴。五奶奶带着小儿子是还不到晌午到的,打算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启程。
沈府自是喜不自禁,不止太太奶奶们,连老爷们也出大门迎接五奶奶。
本是天大的一件好事,不想到了晚上事情急转直下。府城的七少爷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犯了什么忌讳,突然开始发热,渐渐的竟上吐下泻起来。
起初五奶奶只是有些许担忧并不急躁,小儿生病是常有的事,他们这种人家哪会怕这般常见的症候。
保安堂沈大老爷安抚几句,沉稳地吩咐身旁的老管家:“去把张大夫请来。”
张大夫白天才到沈府吃了酒,现下还没歇息,正跟妻儿摆龙门阵,大谈五奶奶偌大的风光排场,真真是……想不到府城沈家如此豪奢。以前只是听说过主家出自府城医学大家,这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识到名门世家的体面。
等管事的上门,一听清楚他的来意,急匆匆背了药箱赶到沈府。
望闻问切一番,斟酌着开了一道方子递予沈大老爷。
沈大老爷接过方子仔细查看,他虽然不是正经大夫,到底家学渊源深厚,又是日常跟药材打交道,一般的方子自是不陌生。
待看过方子,吩咐仆人拿药材煎药给七少爷喂下,一盏茶后七少爷日渐平缓,躺在床上呼吸匀称。
正当众人欣慰不已低声寒暄时,七少爷身子猛地抽搐打颤,“哇”的吐出刚吃下的汤药。接着仿佛冲垮的放水口怎么堵都堵不住,直吐得整张床榻满是秽物,酸臭不已,到了后面已吐不出什么东西,整个人干呕,好似要把胆汁都呕出来。
一通忙乱过后,五奶奶鬓发凌乱汗湿,哭的双眼通红,衣襟下摆沾了黄色的污迹此时也顾不上了。她拿着帕子给床上的儿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小声地喊:“瑜儿,好些了么,还难受吗,没事的不怕,娘就在这。”
换了全套新被褥的床上,沈瑜蜷缩着身子裹在薄被下轻微发抖,牙齿碰撞的“咔嗒”声清晰可闻,面色通红唇色却发白,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囔囔音。
五奶奶心如刀绞,沈大太太亦是焦急的陪在一侧,手里的帕子不停擦拭额角,嘴里不住说些宽慰地话。又慌忙张望屏风外的丈夫,指望他赶紧拿个主意,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沈大老爷也知道事态严重,这已经是第三张药方了,替换了药性更猛的药材,剂量也加大了,若还是不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