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记布庄是葫芦镇最大的布店,周遭十里八乡都在这里扯布。卖的最多的是农家人常穿的粗麻布、葛布和少量棉布,绸缎也有,不过只有镇上的老爷们才买。
据说他家跟县里的绸缎庄还沾着亲呢,要不然也不能开这样大的铺子。
还在正月里镇上就传出消息,说是刘家县里亲戚的绸缎庄上,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织娘要返乡荣养。
她少时家住葫芦镇,出嫁后跟着夫婿去了外地谋生,却是时运不济青年丧夫,又没留下一儿半女。
正生活困苦无着落时,因缘际会下成了绸缎庄的一名织娘,这一织就是几十年,一手织绸手艺出神入化,织出的绸子光彩夺目,绚丽非常。
如今上了年岁眼睛不大中用,起了回乡养老的心思,绸缎庄东家托了镇里刘家看顾。听说刘家当家的请了她坐镇当老师傅,欲招十来个女孩儿当学徒教授织绸技艺。
这下整个镇子如捅了马蜂窝般闹腾,刘家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稍微有点门路的铺面掌柜、乡绅老爷们一窝蜂挤上来,个个想替自家女儿抢一个名额。
这也难怪,他们这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远离城府,以水田为生,鱼虾管够。
妇人们只要能做得了农活,女红针织是不大在乎的,能缝补衣裳就成。说亲时只看女方身子是否健壮,手上功夫倒在其次,故而本地女孩们的女红都算不上精湛。
乡下农户也置织机,不过主要以织麻布为主,棉布都少有,赶集时卖予附近乡邻。价钱也是不高的,只不过聊胜于无,家里妇人多的闲时挣个家用。
现下既有机会学上织绸的技艺,好比野山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别说女孩自家往后的前程,就是爹娘兄弟都能跟着沾光。
所以但凡家里有女儿的人家,无不想掺和一脚。
云娘也知晓这个道理,但仍是十分眼热。
无他,杏娘家只一个女孩,爹娘舅家都是有本事在身的,日后的出路再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家不一样,姐妹足有三个,且父母只是地道的庄户人家,能帮的有限。
若是女儿自个有本事学一门谋生手艺,挣一份嫁妆,即便帮衬不了爹娘,到了年纪找人家也能往高了找。不必吃风吹日晒的苦头,在婆家也能抬起头做人。
可谓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只可惜她家正如杏娘所说,连门槛都摸不着,任是想得天花乱坠那也是白想。
非但云娘如此,她那个偏心眼的婆婆也在想方设法想把小姑子塞进去,要她小儿子送礼都不知道送出去多少。
结果嘛,云娘冷眼瞧着,只怕是没什么指望。
两个说一回镇里的秘闻也就罢了,毕竟离得远,纵使有个风吹草动也碍不着她们。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说几嘴晌午饭要配的菜色,亦或是今年打算种什么瓜苗。
杏娘对镇里的奇闻轶事不感兴趣,她如今只对买她家辣椒酱的老板娘们热情如火。谁家做的什么生意,家有几口人,她们的姻亲故旧等等,两年时间足够她摸得门清。
家里缺了什么直接去找老熟人买,买的多了还能饶个几文,都是做生意的,你来我往,互通有无才能长久。
杏娘没把镇里的事放在心上,却总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一茬。
刚收拾完晌午饭的碗筷,她家大姑姐携了小女儿兴头头登门。屁股还没挨着板凳,洪亮的嗓门已传到了河对岸,惊得树上的鸟雀“扑棱棱”展翅高飞。
“娘,咱家出了天大的喜事,您外孙女要去镇上做工啦!”不用见面,只听着声就能听出她的兴高采烈。
杏娘向来是不爱搭理她的,这回也忍不住问了一嘴:“你家攀上了刘记布庄?”
“弟妹也知道这回事?”丛娟笑吟吟反问一句,也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拿乔起来。
只见她一改方才的心急火燎,坐下来后挺直脊背,慢条斯理端起茶碗小心啜饮。把镇上那些铺子老板娘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猛一见还以为坐了哪家的掌柜娘子。
这一幅装模作样的德行看得杏娘嘴角直抽搐,本还打算听一耳朵,眼下却是兴致全无。因着生活所迫,她要耐着性子应酬镇上的大主顾们,可没心情在这捧大姑姐的臭脚。
陈氏心急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外孙女可是要出息了?”
王荷花斯文的坐在凳子上,脸上挂着浅笑,仿若变了个模样,浑不似少时的泼辣。
青叶好奇地望着表姐翘起的兰花指,小拇指翘得高高的,只三个指头捏着茶碗,不会把碗摔了吧?
也不知道表姐摔了碗,她奶奶会不会破口大骂?
丛娟端着茶碗还想摆一摆姑奶奶的款儿,眼见弟媳身子前倾似要起身的样子,忙急慌慌开口:“想必娘也听说了镇上刘家的事,咱家荷花进的就是刘记布庄。”
衣锦还乡就得叫娘家人知道她的风光,她丛娟早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总有她出头的一日。
现如今可不就灵验了,锦衣夜行可不是她的风格,就得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后悔莫及,恨不得挖出先前低三下四看人的那双狗眼。
“真的?”陈氏喜出望外,急忙转过身拉过外孙女的小手儿。
“我就知道,当初荷花一落地,打眼一瞧,我就断定她是个不凡的,眼下果真出息了。
对了,我记得荷花是下晌出生的,我记得真真的,那天的太阳红艳艳挂在半空一直不肯落山,我还奇怪来着,不成想缘由在她身上……”
陈氏滔滔不绝的谄媚极大的满足了丛娟的虚荣心,想不到她丛娟也有今日,往日拍在别人身上的马屁也有轮到自个享用的时候。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赞美之言,丛娟飘飘然如寒冬腊月泡在温暖舒适的浴桶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熨帖满足,不过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弟妹,我恍惚记得青叶只比荷花小了一岁,如今也有十岁了吧?要我说弟妹也该早做打算才是,十来岁的丫头片子整日里泡在田间地头能有什么出息?晒得黑梭梭没个小女娘的样,日后也是个嫁土里刨食的命。”
青叶眉头紧皱满脸黑线,她姑妈大放厥词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个女儿?
她是算不上白皙如雪,可再怎么也比黑瘦的荷花表姐白嫩、圆润,谁见了她不说一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怎么到了她姑妈嘴里就成了没人疼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还会嫁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有必要这么咒她吗?
陈氏笑脸一顿,又转过身子对着女儿,急切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门路?你个死丫头,你可不能藏私啊!
你侄女只比荷花小了一岁,正是得用的时候。你若是有法子得提携她一把才是,想当初你出嫁,你小弟从府城回来给你……”
“哎哟,我的亲娘哩!”丛娟一挥手打断她娘的话,稀疏的眉毛高高挑起。
“您老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把荷花送进刘家,您知道我求了多少人走了多少礼吗?您老轻轻松松一句话,我鞋子都要跑烂,求人办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陈氏耐心跟女儿周旋。
“可这不是已经走出去一步了吗?咱再使使劲,再多走一步,把你侄女也弄进去。你侄女这辈子都感念你的恩德,就是你小弟也会记你这个大姐的情。”
外孙女有出息固然好,可再好那也是王家的种,她沾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王家两个老不死的倒是能享用孙女的孝敬,好事轮不到他们丛家,肚皮填不满倒是知道丛家大门朝哪边开。
陈氏岂能容许自家吃这么大的亏?
她虽然跟小儿媳不对付,可孙女是自家的,是丛家地里长出的小苗苗,结出的果实丛家自然能摘一把甜甜嘴。
第150章
陈氏如此热心肠,不遗余力的推销自个女儿,杏娘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婆母竟然转了性?
眼儿一转却是明白过来,不由想笑,她就说么,婆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万事以自个为主。
即便是最疼爱的孙子青皮,也是兴头上来逗弄一番,平日里远远甩在身后懒得搭理,自家吃好喝好最要紧。
不过婆母如此作为占便宜的是她们母女,杏娘坐着不动如山,且先看看陈氏的手段。
丛娟做张做势唱了半天独角戏,捧场的只有自个老娘,最该奉承的人高高挂起,置身事外。
这可不行,好容易在娘家出一回风头,这次若是不能叫姓李的娘们俯首称臣,低头做小,她丛娟改了跟她姓。
“娘,您若是定要让侄女进刘家,也不是没有法子,就看弟妹舍不舍得?”丛娟意味深长的看着弟媳。
杏娘浓眉一挑,若有所思,她大姑姐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咯!
陈氏皱眉问:“什么法子?”
“还能是什么法子?”丛娟轻描淡写道,“自古钱财开路万事通,若是舍得出银子什么事办不成,弟妹向来疼爱儿女,就是不知道舍不舍得用钱给女儿铺路?
嘴里心肝、肉呀喊的再好听,落不到实处就是个花花样子,中看不中用。我们王家虽说穷了些,可要是女儿能有个好前程,便是剜了父母身上的肉,当爹娘的也是肯的。”
往日里把个女儿养得如珠似宝,鸡鸭鱼肉不要钱似的往她嘴里喂,养得白胖肥嫩。
这个小胖妞还把她女儿给揍了,连带着她也挨了一顿打,只要一想起这事,夜里睡觉都不安生,这口气咽不下啊!
何曾想到今时今日,姓李的泼妇也有求到她头上的时候?
杏娘依旧不吭声,陈氏却是沉不住气:“这走门路……要花多少银钱?”
“少说也得十两、八两,就这还没个准数,要真想事成,二三十两是跑不脱的。”丛娟理了理袖口,才上身的衣裳服帖得很,若无其事说道。
“什么?”陈氏大吃一惊,“要这么多?二十三两都够打个小金人了,有这银子还当什么学徒,纵是出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挣个零头?”
女儿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自陈氏滚烫的头顶浇下,从头到脚淋个通透。
当学徒是为了赚钱,可这树苗能不能结果还没个数呢,种子、粪肥先撒出去一箩筐,到了秋下一看,瘦伶伶挂不了两个果。
这跟把银子往水里扔有什么区别,后者还能听个响,投入跟产出不搭噶,白费精力。
陈氏心里思量一回觉得不划算,有这些银子够她体面活到入土了,还指望孙女做什么?
一时只觉得意兴阑珊,失了跟女儿缠裹的兴致。
丛娟眼睛望着老娘,话却是对弟媳说的:“瞧娘说的什么话,要是这么着当初就不该让小弟跟去府城学艺。
他去的那几年少干了多少农活,指不定咱家还能多添几亩地呢?可小弟要真个一事无成,您老能有眼下的好日子,还是说您二老能供得起我大弟考童生?”
陈氏哑然,理是这么个理,可今时不同往日,年轻时自是心比天高,胆大气足,没有什么不敢想的事。
如今上了年岁,不定什么时候阎罗王甩出勾魂钉,黄土都快埋脖颈的人了,哪还顾得了身后事?
只看眼底下的日子才是正经,花出去这老些银子,纵使孙女长大后能挣回本,可她坟头的草都能长得比人高了,再多的金银也跟她没关系。
想到这一茬陈氏就不肯吭声,左右又不是她的女儿,自有她爹娘老子操心。
见老娘偃旗息鼓,丛娟调转枪头对准杏娘:“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反正我家荷花往后的前程是不用愁了,不知道你家青叶是个什么打算?”
杏娘莞尔一笑:“我家挣钱的人少吃饭的嘴却多,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比不得大姐家,如今大姐发达了,说不得劳累大姐提携我们一把。”
“好说,好说,我这个当姑妈的还能真看着侄儿、侄女们饿肚皮?”丛娟笑得张狂,意有所指的提醒。
“接济一二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话说回来,弟妹手里的银钱若是不顺手,陪嫁的金银首饰应是不老少。
听说当初亲家老爷子很是舍得呢,到如今弟妹的这一份嫁妆还叫人啧啧称赞。要真说起来,弟妹手里的家当才是咱家最厚实的。”
陈氏也转了头看杏娘,儿媳手里的银钱她敢忽悠一二,嫁妆首饰是不敢肖想的。
若是敢伸手,亲家母杨氏能锤死她,陈氏为人处世虽有些糊涂,哪些能碰哪些不能伸爪子,心里自有一条道道。
可这回事关青叶,愿不愿意慷慨解囊是杏娘的事,跟她半点挨不着。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杏娘冷哼一声,淡淡道:“我的嫁妆大姐倒是盘点得一清二楚,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不过大姐怕是贵人事忙忘了一桩事,先前咱两家合伙做生意时,大姐欠了我家十两银子,欠条还好生生在我的陪嫁箱子底下压着。”
她笑得跟朵花似得直视丛娟:“现下大姐家如此兴旺,眼看着外甥女也前程似锦,家里更上一层楼。想必大姐也不差我家的这点单薄债务,不知道姐姐、姐夫打算什么时候还债?
有了这钱我跟七哥才好替儿女们谋划,还望姐姐成全。至于利息嘛……到底亲戚一场,定是要比钱庄的息钱便宜个一文半厘的,这也是应有之意,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如今的杏娘可没耐心应付家里的这些个蛇蝎鬼怪,心情好时奉陪少许打发时间,只当瞧个乐子。
歪主意要是敢打到她的头上,她可不会客气,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击。撕破脸皮怕什么,人家都不怕,她有什么好顾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