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放下书信,闭上眼睛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内心翻涌久久不能平息。终于,他又赌赢了一把,人能不能胜天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胜天半子。
……
堂屋传来嘈杂声,间或几声孩童的啼哭。
杏娘站起身:“该是两个小的醒了,你去把锅里温着的水煮蛋拿来,我先去看看。”说着往堂屋走去。
声音是从东间传出来的,杏娘进去的时候,大女儿已收拾妥当,杨氏在给小儿子穿衣裳,屋里还站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什么时候过来的?”杏娘问。
李娥脆声道:“昨天人多的我眼花,小姑也没空搭理我,本想着今天早点过来看奶奶,又被我娘扯着去菜园摘菜,一忙就到了现在。”
杏娘好笑:“什么叫我没空搭理你?你可别赖我,我昨天可是看见你跟几个小姐妹聊的火热,眼角都不偏一下。”
“嘻嘻,难得回娘家一趟,少听了多少八卦,我可不得趁机找补回来。”李娥快人快语,丝毫不掩饰自己与众不同的喜好。
杨氏宠溺摇头,这个孙女也不知道跟了谁,老二两口子都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憨货,却生出这样一个脾性爽直的大女儿。
看到慢了一步跟进来的李苏木,李娥不满地噘嘴:“好嘛,我说大早上的小姑去哪了,敢情你俩又背着我嘀咕去了,就他是你亲侄子。”
李苏木懒得理她,放了两个鸡蛋在青叶手上,要她自个剥壳吃。两手各拿一个鸡蛋挡住眼做鬼脸逗青果,惹得小家伙破涕为笑。
“又吃的哪门子飞醋,晌午在这吃饭,奶奶做几个你爱吃的菜。”杨氏安抚她。
“还是奶奶最疼我。”李娥抱了杨氏的胳膊,斜了她堂哥一眼,“不像有的人年纪一大把了儿子才刚出生,还得喊我儿子哥哥。”
李苏木双手作揖求饶:“行了,我的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给姑奶奶请安!”
众人哄笑,李娥追着他要打,两人在房内追逐、嬉闹。
吃完晌午饭,李老爷子送杏娘母子上船,顺手塞了个荷包给她。
杏娘甩手不接:“我不要,娘已经给了。”
“她给是她的,我给是我的,咱们两公母分家单过了。”李老爷子不理她,径直过去跟船家打招呼。
杏娘麻了,她爹胡言乱语的水平又更进了一步。
……
回到泮水村丛家,杏娘打开大红的陪嫁箱子,经过岁月的洗礼,当初的大红色沉淀为一种朱红,显示出一种厚重感。
把分家得的十五两和爹娘给的二两银子都放进箱底,合上盖子,杏娘抚摸着盖沿自言自语:“李杏娘,你记住了,往后这些银子就是穷死都不能用。”
一旁的青叶正在收拾外祖母给的零碎,每次去外祖母家都能得到一堆东西,对大人来说不值钱的玩意,却是小女童的心头宝。一方半旧的帕子,几根鲜艳的头绳,几朵精美的绢花,她一样样收拾好,放进自个的小木箱。
大门外蹦跳进来一个女童:“青叶,我们踢毽子吧,你看我用兰花豆的叶子做的毽子。”
她得意洋洋掏出一个球形的满是叶片的东西,这是乡下孩子特有的“毽子”。
这个时节的兰花豆正开花,蝶形的白色花骨朵带红紫色斑纹点缀在绿色叶片中尤其艳丽。摘两片连在一起的“八”字形叶子,摘的多了叠整齐摞在一起,用绳子从“八”字中穿过使劲一系,就成了个球形的“毽子”。
这种“毽子”简便易得,是女孩们的拿手玩物,缺点是很容易坏,踢没一会叶子就掉地七零八落。
被她提了醒,青叶赶忙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崭新的鸡毛毽子。
“你看,我有一个新毽子,我大舅妈送的。”青叶跟小伙伴显摆。
何竹羡慕地望着毽子底下,这可是铜钱做的,她娘可舍不得给她祸害。
鸡毛毽子是选取了公鸡尾巴上颜色金黄长度正好的毛,既不能太长掉地上沾着地面,也不能太短直立立竖着,踢起来跟踢石头似的不灵活。好毽子的鸡毛要像花一样自然的垂落,形成完美的弧形,踢的时候要跟着人使劲的方向走,不能跑偏了。
毽子做起来不算难,取婴儿巴掌大的布片中间剪一个小洞对准铜钱的孔,布的边从孔中穿过拉紧包裹着铜板,在有布的一侧插入鸡毛用线缠紧,另一侧多出来的鸡毛剪平整。
青叶建议:“先玩你的,再踢我的。”
何竹点头应好,两人手牵手走出大门。
“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无聊死了。”人未到,声先至,还在房里拾掇娘家带回来的物件,杏娘就听到一道耳熟的女声。
话音落地,人走了进来。
杏娘抬起头打招呼:“我就去了两天,被你说得好像去了两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咱俩什么交情,那是比你跟丛七哥的感情还要深呢。”杨英娘笑嘻嘻调侃。
杏娘哭笑不得,拿起桌上的一瓶药膏递给她:“我爹说这个治刀伤最好,每天涂三次。”
英娘接过瓶子,“我就说你最关心我了,我家那口子说我怪人得怪伤,就帮我洗了一个早上的菜,后面就撂挑子了。”
前天英娘切肉时伤了手,伤的颇是令人费解,别人切菜是切到拿菜的那只手,她正好相反,切到拿菜刀的那只。
英娘自嘲不知道怎么就划破了拿着刀的手指,按说切菜时是握着的吧,又不是伸长手指切,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两人闲聊了半晌,眼看太阳西斜,英娘回家准备晚饭。临出门看见还在踢跳毽子的两个女孩,嫌弃地鼓劲:“两个小不点好好跳啊,等再大些跳的熟练了,咱们比试一场,现在还不够我一脚指头的。”
何竹不满地噘嘴,青叶笑呵呵回应:“英姨,您就等着好了,过两年您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英娘放出狠话:“到时定要打得你们落花流水,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咱们才不会输。”
眼下还不到瓜果菜蔬播种的时候,菜园里无非是吃了一冬的萝卜、白菜几样。杏娘砍了一颗莴笋,削皮切成丝,取下挂在灶房檐下的腊肉,剁下一小截切成薄片。
腊肉还是年前做的,每年冬天气温开始下降时,去镇上买了整条的五花肉抹了盐,挂在檐下风吹上个把月,肉变得紧致结实,到过年正好能吃。切的薄薄的,晶莹剔透,配在菜里正好,能从冬天吃到天气暖和。
白菜有吃腻的时候,对玉陵县的人来说,红菜苔永远不够吃。即便开了春,还有些播种晚的可采摘。剥皮折断揪了顶端的花蕾,留取少量嫩叶,用菜籽油爆炒后鲜甜脆嫩,满口生津。
再炒一个白菜和三个鸡蛋,加上一碗酱菜,晚饭也就做成了,正好田里的男人们也回了家。
饭桌上丛三老爷嘱咐小儿子:“秧苗有手掌长了,这段时间雨水多,秧田不能少了水但也不能太多水,多了苗该发黄了。”
丛孝夹了一片腊肉就着一大口米饭咽下,“唔,我知道,早晚都过去看看。别的田我铲了两锹看了,底下还是冻着的,还得下几场雨泡了才好。”
“这个不着急,到拔秧还有些日子,只要记着把放水口堵严实了。”
爷们说话杏娘安静地听着并不多嘴,家里农事安排这样的大事都是男人做主,春季菜园才是女人的主战场。这一年能不能吃上菜,吃什么菜,就看撒下什么种子了。
杏娘是个好吃的,只要是她当厨饭桌上的菜就不能少于三个,有的一大家人围满了桌子在两盘菜上夹来夹去,她看了就嫌寒碜。至于么,只要勤快点撒两把种子,菜园的菜多到吃不完,就费点油的事。
她在心里琢磨着家里有哪些菜种子,还差了哪些,是去镇上买还是跟人换,今年要不要多种点什么。心里头想着也没耽误一口鸡蛋一口米饭的喂小儿子,间或给大女儿和大儿子夹两筷子鸡蛋。
饭后洗了澡闲话两句便各自回房歇息。
第18章
辣椒、茄子等常见菜蔬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辣椒,玉陵县的人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没有辣,连日常吃的酱也是红辣椒剁碎而成。
垄上人家的菜园多分布零散,池塘后面一块两分地,门口河边连着坡上一小条,垄东这边河对岸还有一条八尺左右的菜地。
要种菜得先锄地,冬天的白菜、萝卜都拔了,留出一部分这段时间每日所需,剩余的晒了做干菜。
丛孝每天扛了锄头去菜园,杏娘坐在灶房收拾一大堆莴笋。摘叶子削皮对半切开后再片成两瓣,撒一把盐腌制一个时辰,摊在簸箕上拿到太阳底下暴晒,十天后就能收一小布袋莴笋干。
要吃时用热水泡开跟排骨或五花肉一起炖,莴笋干吸饱肉汁又带着自身特有的清香。
杏娘最喜欢的吃法是直接舀一勺酱腌制一晚上,在闷热难耐的三伏天口味不佳,一碗酱莴笋干点两滴芝麻香油,又辣又脆,吃起来嘎嘣爽口,食欲大增。
萝卜也是如法炮制做成萝卜干,吃法大差不离。
菜园翻地拔草收拾妥当撒下各类种子,杏娘留下一块地点豆子。这一茬的豆子主要就是为了吃毛豆,跟旁人家不同,恨不得一根草都要留到秋天卖了换钱,好像少一点就不能发财了。
杏娘秉着能吃就是福的人生理念,田地里的东西能吃的先给吃上,吃不了的再去卖。
自家种的东西还舍不得吃,非得抠抠搜搜省两口,在她看来纯粹是脑子有病,有福不会享。也是因为这没少被垄上的婆子大娘们嫌弃是个漏勺,吃啥啥不够,攒不来钱财。
杏娘拉了大女儿去房子后面的菜园点豆子,虽然老爹说不能让丫头干农活,但也不能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年纪小可以干轻省活计。
屋子后面不像前面吵闹,风刮得树枝“呼呼”响,麻雀在树干上“啾啾”叫。
谁家灶房传来当娘气急败坏的呵斥“叫你不要玩水,不要玩水,偏要玩,这下好了吧,衣裳都湿了”,随之而来的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啪啪”声,顽皮小儿的嚎啕大哭声。
杏娘在前面刨坑,青叶在坑里撒豆,严格按照她娘说的每个坑放三粒,绝不多放也不少放,手松多掉下去一粒还得捡起来重新数数。她的动作缓慢,杏娘几行坑都刨完了她还跟蜗牛似得慢吞吞移动。
杏娘也不催促,小孩子做事认真细致,恨不得每个坑里豆子的摆放位置都一模一样。她丢下锄头用脚拨湿润的泥土到坑里轻轻踩一脚,浅浅盖上一层,几天就出了苗。
点完黄豆杏娘打发走女儿,“跟何竹玩去吧,不要去水边知道吗?”
“知道。”青叶大声回应,跑远了还摆了摆手以示知晓。
这个时节孩童能吃的零嘴是一种紫红色或绿色外皮的刺苔,枝条缀满钓鱼钩一样的刺,在路旁、小沟边的灌木丛野蛮生长。
折断中间偏上的那一截,这一段刺少且新长出来的刺比较柔软,扎在手上也不疼,又是最鲜嫩的。撕掉带刺的表皮露出嫩绿、水灵灵的刺苔肉,吃起来有一点酸涩,之后就是满嘴清甜了。
青叶摘了一大把分给两个弟弟,一人拿一根放嘴里,一截一截往里送,嫩茎汁水丰沛,嚼一嚼连渣都能一起吞了,边吃边往家里走。
这样的东西大人是不耐烦吃的,剥皮拔刺的捣鼓半天还不够塞牙缝,也只有孩童不嫌弃。面对吃食他们有着无尽的耐心,毕竟在这零嘴匮乏的乡下,能吃到饭菜之外的东西全凭本事。
吃刺苔并不是它味道有多甜美,更多的是一种乐趣,独属于孩童的滋味。
青叶回到家把剥了皮的刺苔往她娘嘴里塞,“娘,给你吃。”
杏娘张开嘴巴咬下一小口,笑着夸奖:“真甜,我女儿真乖!”
两个小的见了急吼吼挤过去嚷着要喂她,杏娘每根咬一口,夸张地摇头,“好了好了,娘吃饱了,你们吃。”
此时日头正当空,杏娘在准备晌午饭,早上刚从周老爷子家买的小鲫鱼一直养在水盆,过了一个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
手掌长的小鲫鱼肚子鼓胀满是鱼籽,肉质鲜嫩但是刺多,平常的吃法自是稍嫌麻烦。若是喷上一大勺辣酱,搭配几个本地拳头大小外皮鲜红果肉雪白的小萝卜,那就成了另一种味道。
两面煎的金黄的小鲫鱼咬一口,辛辣中夹杂着鱼肉的鲜美,由于太辣只能小口咬,这点刺也就无关大碍了。味道寡淡的小萝卜怎么做都不讨喜,此时浸染了辣椒和鱼的香味,也变得非同一般起来。
青叶和青皮一口萝卜一口米饭吃得喷香,两张油乎乎的小嘴辣的通红,额头上冒了汗,越辣越过瘾,白米饭都能多吃半碗。此地的孩童从小就能吃辣,青果则太小了点,还是吃他的炒鸡蛋。
青叶看着她爹夹一条小鲫鱼放嘴里,闭上嘴巴蠕动几下,吐出来就是一副完整的鱼骨架,深感佩服,哪天她吃鱼这么厉害就好了。
前几天禁不住馋她夹了一条,还不等吃完就被刺卡了喉咙,咽口水都疼,这下饭也吃不下去了。抽泣着倒握了烧火棍,大张嘴巴站在灶洞口请灶王爷解救,直到她娘收拾完碗筷才允许她闭上嘴巴。
喉咙倒是不怎么疼了嘴巴却张得酸,仍不敢吃东西,直饿到第二天早晨才吃上早饭。记忆是如此的深刻以致于她此刻只敢夹萝卜,筷子不挨小鲫鱼的边。
“娘,您知道谁家有香瓜种子吗?今年我想种点香瓜。”杏娘咽下一根萝卜问她婆婆。
分家还是有好处的,往常地里种什么都是老人说了算。年复一年都是那几种,她也不好为了点吃的折腾新花样。分了家就不一样了,当家做主的成了自个,想吃什么就种什么,也不用怕别人说嘴。
陈氏一脸为难样:“天要下红雨哦,我上哪给你找香瓜种子去,这么稀罕的玩意可不多见。”
杏娘皱眉,只是随口一问而已,犯不着做出这般模样吧?好像她故意刁难似的。
丛孝插话:“你先到处问问,实在找不到我去镇上一趟。”
杏娘应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