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
片刻后弱弱开口:“我是怕您着急银子。”
“那更不用担心了,银子这个东西吧,活着才有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像你娘说的,欠钱的又不是我,那借银子的人吃喝拉撒睡尚且活得好好的,我做什么这么想不开,操的哪门子心。”
“您给我的银子,我都留着没花呢,三哥欠的钱……”
李老爷子一摆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别管,过好你自个的日子就行。你三哥更不用管,老子的银子是那般好拿的,我让他知道什么是烫手山芋。甩不脱吞不下,老子噎不死他,李字倒过来写。”
杏娘:“……”
是谁跟她说女儿嫁了人也是他生的,一辈子都会管她,是谁跟她说差了银子,随时去爹娘那里拿。
敢情在她这里,爹娘的银子是只出不进的,一时不由喉头泛酸。
“你爹说得对,这一大家子,人多心眼也多,没个章程且不乱了套。今儿他赌钱输了银子,你爹还了债,明儿你买布赊了账,店家找上门让你爹给钱。我们老两口还活不活了,骨头炸成渣子也不够用的。”
她狠厉一笑,“家里的事你不用管,这些个王八羔子不下狠手整治一回,还当我们两个老的存了金山银山,只等着他们伸手取来用即可。
一个个惯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帮他们养儿女还养出错来了。儿子找老子要钱还天经地义不成,老娘的银子就是扔到水里听个响,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杏娘“噗嗤”一笑,李老爷子也扯开嘴角淡淡笑了,周邻只管扒自个的饭,听三个大人说话。
第78章
娘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杏娘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三个孩子还在家,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索性跟周邻两个回家来。
李老三那边老爷子是撒手不管的,疼死了活该,疼不死就活活受着,他老人家没那么闲。
只苦了李苏木,给他三叔上好夹板,开了药方,嘱咐了若干事项。又被三婶扯了袖子一通哀哀哭诉,鼻涕眼泪甩了一身。好容易脱身开来,袖子扯脱了线,腰间的带子险些给拽下来。
苏木跑来老宅这边,跟她小姑一样如此这般一说,李老爷子照旧打发了他。只说长辈的事小辈不要插手,他们心里有数。
回到家的杏娘给久候的公婆禀告一番,说是李老爷子已经解决了,以免他们担心。
赌博害人不浅呐,十五两纹银,够小户之家用三、四年的了,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赌博也能听到声音,只不过是赌桌上下注的声音,骨头打折断了的声音。
杏娘长吁短叹一阵,恨她三哥不争气,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如此的不着调。枉她爹娘这般大岁数还得给儿子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可见光知道挣钱没用,还得把儿子给教好了,要不然后半辈子真是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过。
想必要是可以,她娘定希望把这个三儿子塞回肚子里,少生多少气。
杏娘光顾着痛骂老娘的儿子,她自家儿子闯祸的本领也是不遑多让。
田里的芝麻杆成了黄绿色,是时候牵芝麻了。跟黄豆不同,黄豆杆子就算在地里老得叶子掉光,豆子仍是好生生包裹在果荚里,迟些收回来也没事。
芝麻若是完全变黄了再割,别说爆籽迸裂得满地都是,就是收的过程中也要损失一小半。看时辰差不多了就要赶紧开割,宜早不宜迟。
一大清早丛三老爷跟儿媳带上三个孩子出发去地里,带着家里的小萝卜头不为别的,也没指望他们能做事,单纯为了给他们甜甜嘴。
田里的芝麻熟了,姑娘果也熟了。
撕掉最外面一层薄如蝉翼的外衣,包裹在内里的明黄色果实散发出浓郁芬芳的果香,还没吃到嘴里就闻到了甜丝丝的气味。吃起来更是酸甜可口,长得越成熟,越是甜滋滋。
到了地里让三个小家伙自去撒欢找吃的,两个大人弯腰拿镰刀割芝麻。
要不怎么老人喜欢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时什么样,一眼就能看到长大后的德行,丛家的三个小不点也不例外。
青叶摘了姑娘果先不吃,喜欢攒成一捧,一口闷了,别提多爽快,甜到了心窝子。青皮也是先不吃,摘了满满一捧用衣裳下摆兜了,继续往前头找。青果最是性急,边摘边吃,吃的果汁四溅,手脸、衣服上黏糊糊的,没一处干净。
等到找完一小片地,三个人拢到一起,大的小的手里空空如也,只有老二的衣摆满得堆成了尖。
青皮是个性子极好的孩子,自个也不吃独食,招呼姐姐、弟弟坐在田埂上一起分享美味。那两个吃完了自家的又来吃他的,他也不生气,乐呵呵敞开衣摆让他们尽管抓,要不怎么说这孩子格外的让人疼惜呢。
临近晌午,杏娘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喊停公爹:“爹,咱们把这些捆了挑回去吧,余下的这些下午再来割也不迟,几个孩子可别晒坏了。”
丛三老爷看一眼火辣辣的日头,虽没有夏季里灼热,可威力仍是不容小觑,点头答应,两个放好镰刀拿起绳子捆绑。
三个小的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留一点姑娘果给爷爷和娘亲甜嘴。
杏娘看着孩子们的一片孝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无他,任谁看到小儿子头上一脑袋的苍耳子都笑不出来,活似个弥勒佛。
他自个丑还不自知,见了他这幅模样的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他还洋洋得意偏要做出诸般怪模怪样。
一时扒拉眼皮白眼上翻舌头伸出老长,一时挤眉弄眼歪着小屁股扭来扭曲,剩下的娘三个笑得差点歪到田里去。
就连扛着冲担的丛三老爷也两脚拌在一起,身子一趔趄,赶紧稳住了。肩膀耸动偷偷笑了好一会,咳嗽一声接着挑芝麻杆。
这事的源头还要说到青叶,她到底大了几岁,知道这个小玩意浑身长满刺,粘在衣服、头发上很难摘下来。玩笑似的摘了两个扔到小弟头上,青果龇牙咧嘴拉下来,逗得哥哥姐姐哈哈大笑。
尽管拉扯得有些疼痛,他仍是觉得好玩,趁旁人不注意,把个小脑袋瓜黏满了。
杏娘看着满头的“小揪揪”无处下手,“你说说你,可真是个闯祸的祖宗,别个都是祸害旁人,你倒好,你是连自个都不放过。”
骂也没用,还是得上手一个一个往下撕拉,这下青果知道疼了。
扯两个只是麻麻的疼,扯到十几个头皮生疼,继续扯下去,小家伙开始嚎啕大哭。这也太疼了吧,有些苍耳子黏得紧的,头发都拽断了,苍耳子还紧紧缠在发丝上。
“呜……疼,呜……娘!”
“哭,就知道哭,你还知道疼啊,你个小笨蛋,这么多可怎么弄下来?”杏娘又气又心疼,撕掉一小半,半个头仍是包得满满的。小儿子抱着脑袋死活不让碰,疼得哇哇叫,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最后没法子,真要全撕下来,小儿子的脑袋也要涂上一层膏药。
干脆拿了剪刀一通乱剪,把个头发剪得跟狗啃的一样,长的长短的短,参差不齐。好在他不在乎,只要不疼就行,顶着一头乱发照样跑来蹦去,来去匆匆。
芝麻暴晒过一遍后,丛三老爷小把拿起来头朝下,倒提着抖动或用棍子敲,拾掇起掉下来的芝麻接着晒芝麻杆子。有勤俭惯了的老人会晒三次,收三次芝麻,着实繁琐得很,于是有了“抖不尽的芝麻”这个俗语。
丛三老爷倒不至于抖上三次,但是两次是必须要的,其实最后一次晒完已经抖不出多少芝麻了。只不过人们宁愿多费点事,能多收一把是一把,实在掉不下来籽粒才死心。
剩下的芝麻杆抱进灶房,这种暴晒过后的枯杆子是最好的引火柴禾,点燃就噼里啪啦响个不住,一点黑烟都没有。
杏娘则在打理房前屋后、河对岸的菜园子。
辣椒秧子、茄子等刨根撅起,黄瓜藤、南瓜藤枝蔓全部扯掉,豆角、蛾眉豆的架子拆了当柴烧,杂草连根刨了。
刨出来的植株抱回家喂鸡,整个园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种了一季的土壤板结硬化,锄得深才能疏松透气。
杏娘在河边上的菜地锄得满头大汗,撑着锄头把手歇口气,英娘嘴里嚼着东西溜达着走过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把菜园子整理出来了,天热成这样,也洒不成种子吧?”
杏娘喘着粗气道:“先粗略锄过一遍,洒了黄豆渣子沤肥,等天凉下来再细细翻一遍,再洒一遍草木灰,这般弄下来土里肥力才高。”
英娘服气:“好吧,看来我天生就是个懒人,去年本想着勤快一把来着。结果连洒了两次白菜、萝卜的种子,洒一次死一次,白白浪费那些种子。辣太阳全给晒死了,气得我索性过了中秋才撒种,没成想居然全活了。”
她一拍手总结陈词:“今年我也不勤快了,干脆等过完中秋再说。”
“就你歪理多,不过天凉快些再撒种总归错不了。”杏娘看她吃得喷香,嘎嘣作响,“你吃的什么,隔两里远都能听到咯吱声,听着牙疼。”
英娘从袋子里抓一把摊开手心,赫然是把炒老蚕豆。
“你家这么早就开始吃炒货,到了冬天蚕豆够用吗?”杏娘接过扔一粒进嘴巴,酥脆易嚼,豆香扑鼻。
秋收后田里无甚大事,只等霜雪降下来好猫冬。白日里闲坐无聊,女人们凑成一堆烤烤火,做做针线,说说远近人家大小是非。嘴里嚼一些零嘴打发时间,无非是些个炒货、瓜子豆子一类的。
英娘满不在乎:“我家用完了不打紧,我婆婆那里有得是,只要是田里能长出来的东西,她老人家种起来都是多多益善。”
杏娘好笑:“你还说你几个嫂子跟你不对付,你婆婆家都快成你家的仓库了,缺什么就去拿,她们当然看你不顺眼。”
英娘喊冤:“这真不能怪我,是我婆婆说要我们去拿的,我是个脸皮厚的,人家如此说我当然去拿了。我那三个嫂嫂要脸面,生怕旁人说她们吃喝是靠了老人,非得要我婆婆给她们提到家里才肯用。”
她寻求认同似地说到:“照我说这不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吗?我才不做这么矫情的事情,她们又不舒坦了,没少嘀咕我。不就是自个想要偏要装作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看我跑去拿了又觉得吃了亏,你说活得这么拧巴,何苦来哉?”
杏娘失笑:“脸皮厚吃个够,左右吃不了亏。”
“就是!”
俩人哈哈大笑,两个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莽里莽撞的行事风格让人又爱又恨。
眼看离中秋还有两天,杏娘开始准备给娘家的中秋节节礼,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她打算去镇上置办。
正好上午守摊子,临近晌午时跟公爹嘱咐一声,杏娘掂了荷包闲逛。
这几天爹娘肯定是不愉快的,估计也没甚心情过节,给他们银子又不肯拿。索性趁着节下把礼置办得厚一些,补贴两个老人。
省着花钱有困难,想大方买东西再简单不过。
细棉布扯了两匹,两边爹娘各一身,猪蹄四只,五花肉、草鱼各四条,糖、月饼、酒水、点心、果子等各四样。分成两份,一份留家里,一份送娘家,再加上跟周邻约好的中秋节当天早上订的三斤鳝鱼。
一份像样的中秋节礼就成了,既不过分寒酸,也不会抛费,都是家里能用得上的东西。
要不怎么说还是分家好呢,花自家的钱买送娘家的节礼,不用攀过来比过去。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舒心,纵是清贫些,也好过整日里憋一肚子气。
第79章
中秋节这一日全家老小起了个大早,穿上新衣打扮妥当,杏娘提了一篮子节礼带上三个孩子坐船回娘家。
打算过去那边吃早饭,顺便吃了晌午饭再回家整治晚上的团圆席面。
杨氏喜笑颜开迎了三个外孙、外孙女进屋,“我的三个小乖乖看着又长高了,尤其是小二哥,越发的斯文有礼,真好,都是好孩子。”
捧着青果的胖胳膊捏了又捏,舍不得放手,“还没过早吧?走,跟外祖母去灶房,外祖母给你们打糖水鸡蛋,保管甜到你们的心窝子里去。”
青叶是吃过这个的,且还印象深刻,知道好坏,迫不及待提意见:“外祖母,我要嫩嫩的能流出蛋黄的鸡蛋,不要吃老的。”
两个小的人云亦云:“我也是,我也要吃嫩的。”
“好好,都有,外祖母最会做嫩鸡蛋了,放心,不会煮老的。”杨氏忙不迭保证,不就是嫩鸡蛋吗,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这有什么难的。
杏娘眼睁睁看着三个小的簇拥着老的往灶房走,她娘眼角都没瞥她一下,不由好笑,提上篮子跟着往后院走。
用勺子舀起一颗白色蛋清包裹的橙黄色蛋黄,咬破蛋黄上的薄膜轻轻一抿,蛋黄像流沙一样涌入口腔,细腻软嫩,爽滑可口。还真像她娘说得那样,甜到心窝子开满花。
“娘,今天晚上家里打算怎么过,还跟之前那样四家并做一家在老宅开火吗?”
杨氏撇嘴:“那肯定不会,今时不同往日,我跟你爹看着这老些个儿孙就来火。生他们一场,养到这么大,连孙子都上坡了,还指望着趴在我们老两口身上吸血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哼!且等着瞧好了,老三这个事没了结,人人心里的算盘珠子滴溜溜转个没完。”
提起这事,杏娘就忧心:“爹许诺三个月后还剩下的银子,家里有那么多现银吗?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打算的,也不跟我露个口风,我心里急得很。”
“说了要你别管,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杨氏安慰女儿,“你爹什么风浪没见过,这还真不算什么,银子我们也能拿的出,但不是这么个拿法。”
见女儿眉头微挑,一脸疑惑,杨氏少不得安她的心:“世人都说多子多福,子孙满堂是福气,这话既对也不对。若是家业兴旺,子孙出息,知礼守节,那当长辈的自然能得以安享晚年,其乐融融。
要是一锅粥里哪怕掺了一颗老鼠屎,那日子都过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